文史 | 孙用蕃:做后母难,做张爱玲的后母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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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嫁给张廷众、被其女张爱玲十分讥讽地鄙夷之前,她曾是孙宝琦家赫赫有名的“七小姐”。她为人精明,派头十足,交际广泛,于理财却一窍不通。最要命的是那一管烟枪,令她成家,也败家。她一生都没有过固定的工作。或者说,她最大的事业便是催化张爱玲从叛逆少女转型为才女作家。她是孙用蕃,上海滩最有名的后母。


七小姐,没人敢要

一个女人,在其成为另一个女人的后母之前,总先要在闺房里做个安静如水的女儿。


可能是因为张爱玲实在太有名了,世人总要忘记,她孙用蕃在嫁给张廷众之前,也曾是孙府一朵耀眼的女儿花、一片发光的琉璃瓦。


民国总理孙宝琦拥有一妻四妾,府上儿女成群。在总共十六个女儿中,七小姐孙用蕃于家族内外的名气仅次于大姐孙用慧(孙用慧后来嫁给洋务重臣盛宣怀的四子、人称“盛老四”的盛恩颐)。


这位七小姐性格外向,出嫁前交友十分广泛,和赵四、朱五、陆小曼、唐瑛她们都是“闺蜜”,算是上海名媛圈子里的一个风云人物。虽然从姿色上论,孙用蕃算不得标准美人,身量矮小,两道柳叶吊梢眉,五官则略显粗大。但其庶出的身份使其从小练就了一身精明的做人底子,就像是《红楼梦》里的三小姐探春,虽不比贾元春这般风光,也不如王熙凤这般招摇,但在贾府的姑娘里头绝对算得上个人物。所以说,就凭孙用蕃这样的家世才干,寻一门好亲事是不在话下的。


孙宝琦治国本领有限,治家却很有一套,孙家子女个个品行端庄,许多豪门大户都想与孙家攀亲,当时甚至有“孙家的女儿大家抢”之说。孙家的几个小姐,嫁的都是名流界响当当的人物。孙宝琦同庆亲王奕劻、盛宣怀和袁世凯都结了亲家。所以,世人难免议论,孙宝琦这次怎么舍得把七小姐嫁给被流放的“弹劾大臣”张佩纶的儿子呢?退一步看,张佩纶的儿子张廷众也算是世家子弟,但他是离过婚的,孙府的七小姐怎么可以给别人当继室呢?


有人说,孙用蕃吸鸦片,所以等到30岁也没人敢娶。这未免有些夸张。因为在那个年代,凡有些家底的公子小姐都有“阿芙蓉(鸦片)癖”,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孙宝琦的爱女这般晚婚,而且还是下嫁,其实是给一个男人耽误了。那时孙用蕃情窦初开,一心迷恋此君,哪知此人根本没和她结婚的意思,怎奈这个七小姐性格执拗,执迷不悟,一段孽缘好不容易才被家人给劝住了。孙宝琦心疼女儿再受伤害,从此养在深闺,任岁月蹉跎。这回孙用蕃能和张廷众订婚,是其同父异母的哥哥孙用时给牵的红线。


1930年,上海的房价节节攀高。对于靠祖业收房租过活的张廷众来说,是大大的好事一桩。他手里钱一多,离婚的丑事也就逐渐淡忘下来。既然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张廷众的少爷派头便日渐复苏,他又开始热衷于走亲访友,出没于各种饭局、牌局中。


张廷众同孙家的公子孙用时有工作上的关系,所以走得格外近些。有一天,孙用时对着张廷众叹道,他那七妹孙用蕃至今待字闺中,把老父亲给愁死了。


孙张两家原本就有些姻亲关系,张廷众和孙用蕃是同辈人,当然是知根知底的。张家人谁不知道孙家这个七妹年轻时有过一段闹了半天没有结果的爱情,被那个男的骗得团团转才清醒。张廷众毕竟要比孙用蕃大了8岁,而且当时他已经和张爱玲的生母黄素琼离婚了,算是过来人,一听就明白了孙用时的用意。想想自己这些年,为了黄素琼的事情折腾得精疲力尽,也是倦了,如今儿女都念书了,给自己再找一房妻室也是个不错的办法。只要孙家不嫌弃他张廷众家道中落、好吃懒做还拖儿带女,他定然是不挑剔的。于是,张廷众爽快地接话说:“我知道七妹的事,我不在乎。”


孙宝琦起先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毕竟是给张家做续弦,而且张佩纶业已过世,分家后的张廷众仅靠遗产维持生计,要是女儿嫁给他,不但经济上不如娘家阔绰,他老孙家的面子上也挂不住啊。后来,上海总商会会长虞洽卿表示愿意替张家做这个媒。孙宝琦为人厚道脸皮薄,想想自己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自家的子子孙孙日后也许还得靠“阿德哥”(虞洽卿的外号)帮衬,便也就松了口。


就这样,孙用蕃在26岁那年,和张廷众在礼查饭店(现浦江饭店)订了婚。哪知第二年,孙宝琦就过世了。按规矩要守孝三年,这样孙用蕃正式嫁过去的时候是29岁,并不是传闻中所说的36岁。后来,两人是在华安大楼(现金门酒家)结婚的。


后母难当

张廷众属于典型的满清遗少,她孙用蕃是降得住的。怎奈他前妻留下的这个女儿张爱玲,虽然才14岁,就已经不是一个叫人省心的人了。


“我父亲要结婚了……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从张爱玲留下的文字看,她与后母孙用蕃是势不两立的。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孙用蕃做了张家姐弟的后母后,一心想和两个孩子搞好关系。怎奈几乎每每都事与愿违。


孙用蕃先是琢磨着自己的几个妹妹,在年岁上都同张爱玲差不多,便带着她们一同搬进了张家,好让张家姐弟有个伴。哪知,张爱玲生性孤傲,孙用蕃此举是马屁拍到了马脚上。后来她不死心,想通过送衣服来和张爱玲亲近。哪知这更是戳到了张大小姐的痛处。


孙家子女多,所以经常是姐姐的衣服小了以后留给妹妹穿。正因为子女们经常换穿衣服,孙宝琦还常常叫错人呢。所以,在孙用蕃看来,拿旧衣服送人很正常,是家族亲热、不分彼此的表现。因此,她拿出了两箱旧衣服,给几个妹妹和张爱玲挑选。妹妹们欢天喜地,张爱玲却一脸难堪。要张爱玲穿孙用蕃的旧棉袍,简直就像是“浑身都生了冻疮”。


平日里,张爱玲不屑与孙家的亲戚为伍,只有性格温顺的弟弟张子静成日在家。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孙用蕃总会等张爱玲回家了才开饭。她会给张爱玲夹菜,问她的学习生活情况。张爱玲心情好的时候,也会与后母互相招呼:“这个菜好吃呀,你多吃点。”但一旦心情不好,就会把自己关进那个孤冷黑暗的精神世界。


有一次,孙用蕃的弟弟孙用岱夫妇去张家吃饭,就是不见张爱玲出来。就这样,一桌人吃完了也没见她出来打声招呼。张廷众为此叹了口气,孙用蕃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况且,对于张爱玲这样一个文艺少女所表现出的异于常人的敏感与自尊,她本就无法理解。


有次也是在饭桌上,张廷众不知何故扇了张子静一个耳光。弟弟逆来顺受,没什么反应,张爱玲却落泪了。孙用蕃道:“又不是打你,你这是何必?”


对于后母,张爱玲有意无意采取的总是敌对的态度。她在《对照记》里,曾经讽刺过孙用蕃。事实上,张家的确是有过这么一桩异母兄弟“争陪嫁”的官司。孙用蕃劝丈夫不要去争,张廷众和妹妹张茂渊也就撤诉了。孙用蕃从没过过缺衣少食的日子,在她看来,大家族的和睦比争财产重要。不料,到了张爱玲笔下就成“趋炎附势”了。


孙用蕃出嫁前也是个人物,对于张爱玲的“攻击”她是不可能一直忍让的。那年张爱玲中学毕业,其生母恰巧回国。这当口,她向父亲提出要出国留学。张廷众暴跳如雷,他一直以为前妻抛弃这个家就是留洋学坏了,如今女儿又学样来揭他伤疤,这还得了!


孙用蕃很清楚,留学定是黄素琼的主意,费钱不说,明着是女人之间微妙的“夺女大战”,忍不住当场斥责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甚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埋在两人心里的雷终于炸开,孙用蕃清楚,这个姑娘是留不住了。后来就有了最最有名的、被张爱玲写进《私语》里的“一记耳光”事件。孙家后人回忆说,孙用蕃没有“骂开了”,也没有“打嘴巴子”,只是在被张爱玲推着的时候闪了腰,哎哟了一声,事后张廷众也没对女儿拳打脚踢。张爱玲所记录的痛打一顿后被关禁闭是扭曲夸张了。她的确是在家里被“隔离”了一段日子,但那是因为她得了疟疾,怕传染给家人。但是,张子静却写文章说姐姐的确是关了禁闭的。这种事,张家人和孙家人的口径不一致也没什么奇怪。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张爱玲而有了恶名的孙用蕃后来提及此事,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张爱玲成了著名作家,如果是受我的刺激,那倒也不是坏事。恶声骂名冲我而来,我八十多岁的人了,只要我无愧于心,外界的恶名我愿认了,一切都无所谓的。”


后来,张爱玲在自传体小说《雷峰塔》的第三章中改变态度地忏悔了,说是“误解了、亵渎了后母孙用蕃的一番良苦用心”。


孙宝琦的女儿们(后排左二为孙用蕃)


同榻之好,白头到老

张爱玲曾指责父亲张廷众,说他是个热衷于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然而,孙用蕃却并不认为丈夫的生活方式有何不妥。嫁过去以后,张廷众依旧坐吃山空地挥霍着,孙用蕃就当瞧不见,两人相安无事,生活了十九年之久,可以说是白头到老的。对于治家和为人妻,孙用蕃自然有她的一套办法。


张爱玲在文中写孙用蕃一嫁过去,就怂恿张廷众搬家换佣人。实际上,在大户人家里,但凡给人做继室的主妇,都会采取换佣人的方法来稳固自己在家庭里的地位。孙用蕃从小生活在总理府,对管理下人的那套办法熟识于胸,换点孙家的老佣人过来,不但生活起居上照料起来方便,也是给自己多几个忠诚服帖的“贴心人”。


至于从康乐村搬去泰兴路的别墅,确实也是孙用蕃的主意。


那套别墅是李鸿章给女儿的陪嫁。李老太太去世后分遗产,泰兴路别墅分给了张廷众的二哥。因为嫌大,此房一直出租。张廷众和孙用蕃结婚后正巧租客要搬走,孙用蕃就说服张廷众搬了过去,房租照付。一来,孙用蕃不在乎这点钱,也没去考虑丈夫家的光景,她认为自己堂堂孙府七小姐,配得上这样的大房子,亲戚来串门也显得有面子;二来,作为一个女人,她内心不喜欢自己的丈夫和前小舅子住得那么近,更何况有时这两个男人还臭味相投,一起去嫖去赌。


这回搬家让孙用蕃的心情着实一振,人高兴起来,布置家居上又花了一大笔钱。痛快。熟悉孙用蕃的朋友一进她的新家就会会心一笑,原来孙用蕃特地在门厅挂上了她的闺蜜团成员之一陆小曼的油画,想来也是在和有着徐悲鸿那般著名画友的黄素琼,来了个心照不宣的较量。


搬进来不久,孙用蕃发现了一个问题。泰兴路别墅的房间太多,里头住的老鼠比人还要多。于是,孙用蕃就叫佣人去抱了一只花猫回来。有一天,花猫玩球吵醒了张廷众。他大发雷霆,要赶花猫走。张爱玲和张子静苦苦求情,花猫才留了下来。也靠这只猫,在这栋缺乏人气又人际关系微妙的大别墅中,稍微增加了一点寻常家庭的乐趣。


转眼张廷众要过四十岁生日了。孙用蕃极力张罗此事,生日过得十分风光,丈夫表示十分满意。至于又花了多少钱,她是不考虑的。她这个女主人,只管用钱。家里的账本还是张廷众在管着。实际上,所有铺张、奢靡的用度,张廷众比孙用蕃更为喜欢,更为舍得。家里每天鸡鸭不断,咸鸭蛋不吃蛋白,炒鸡蛋要用香椿芽,夏天要吃海瓜子,外国火腿和罐头芦笋从不间断。


若夫妇俩只是吃吃喝喝,也花不了很多。要命就要命在鸦片上。张廷众和孙用蕃得知对方有过吸鸦片史后,竟相见恨晚,一同重拾旧好起来。


和黄素琼离婚后,张廷众精神极度萎靡,从吸鸦片发展到了打吗啡。后来是其妹张茂渊做主,把他送进中西疗养院戒毒。每天打盐水针,冲洗体内的吗啡毒素。同时用电疗按摩手足,促进血液循环。就这样治疗了整整三个月,才把吗啡的毒戒掉。出院后,张廷众带着张爱玲姐弟搬到了康乐村,但鸦片的瘾头却始终没有戒掉过。


如今好了,新娶的太太居然也是个“烟鬼”。被别人所不齿的“吸鸦片”一事,在张廷众和孙用蕃眼里,却成了“志趣相投”的美事!吸鸦片费钱又消磨人的意志。此后,这个家便开始节节败退了。


如果说黄素琼的新派与张廷众水火不容,那么孙用蕃的到来恰恰给了他回到繁华旧梦的虚幻的美感与快乐。当然,如张爱玲所写,这样的华美的袍子下,总是爬满了虱子。


老死在14平米的亭子间

1948年,张廷众和孙用蕃卖掉了他们在上海的最后一处房产。一年后,张家搬去了江苏路一间只有14平方米的房子。厨卫设备还得与同楼的十几户人家公用。孙用蕃夫妇住的这间是亭子间加盖的。以至于每次张子静回家探亲,都要去同学家借宿。


贫穷是最好的药。张廷众和孙用蕃总算是把鸦片给戒了。他俩的唯一收入来源是远在青岛的一处房租。


丈夫去世后,孙用蕃开始为生计奔波。她是一个从来没有正式工作过的大小姐、少奶奶,只会把能变卖的家当一件接一件地卖掉。有一次,邻居看到信箱的玻璃小窗口露出一封信,写着“孙用蕃收”。是寄卖商店寄来的,通知她一件裘皮大衣已经出手。再后来,唯一能依靠的只剩青岛的房租。


每年可有800元左右的租金。孙用蕃一个人用,维持生活是够的。她毕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对于“遗产”比较敏感。虽然丈夫留下来的只有青岛的一处房产,她还是特地请了侄子张子美过来,当着张子静的面,宣读张廷众的遗嘱——房租收入,孙用蕃得七成,张子静得三成。读毕,孙用蕃问张子静有什么意见。张回答,没有意见,又说自己虽然收入微薄,不能奉养她,但父亲留给后母的钱还是一分都不会去动的。孙用蕃听后很欣慰,说:“这些钱存在我这里,以后我走了还是会留给你的。”


后来,青岛房租的利息没有了。亏得孙家的一个弟弟念着姐姐姐夫的旧情,每隔一段时间就寄点钱给孙用蕃当家用。原来当年此人在上海投机失败,欠了一屁股债远走香港,后来又去了东京。当时在东京做生意,开口借钱,以张廷众和孙用蕃的大方作派自然是一口答应了。


到了上世纪70年代中期,孙用蕃的眼疾恶化,导致失明。此后便雇了一个小保姆,料理家务照顾她。


据说这个瞎老太太的皮肤保持着好人家才有的白净,手里拄的拐杖是德国的老货,嘴里依旧是一口京片子,没有被上海闲话改造半分。境况的不如意她心知肚明,所以连个保姆也是和邻居合起来雇佣的。孙用蕃没有子女,张家姐弟又远在天边,人老了后,难免莫名其妙地喜欢起小孩来。她爱叫弄堂里的小孩来家里,叫保姆拿蜜饯、冲芝麻糊给他们吃。小孩们也不怕她,不叫她婆婆,反叫她“姑姑”。从后母到姑姑,一辈子也没人喊她一声妈。


这样过了几年,孙用蕃不甚如意。熬不住了,她精明的一面又忍不住跑了出来。孙用蕃找来了弟弟孙用济,和张子静“谈判”。意思是为了方便照顾生活起居,她要和孙用济一家住在一起,所以要换个大点的房子,由孙用济做户主。张子静觉得后母自己一言不发,搬出三舅来和他谈,心里气愤,当即表示反对,说户口必须分开立。孙用济便指责外甥不孝。张子静回答说,这不是孝顺不孝顺的问题,要尊重事实,解决实际问题。当时他住在学校里,户口在浦东乡下,不久就要退休了,户口就可以回上海了。


听着两人的“谈判”,孙用蕃始终一言不发。虽然这场谈判最终不欢而散,没有结果,但这也正显示了孙用蕃的精明之处。孙用蕃知道因为家里的经济困难,耽误了张子静的终身大事。她这个做后母的,并非做得十分体面出色。总之此后,都没有再提过此事。


1986年,孙用蕃在上海去世,享寿83岁。年底,张子静退休,户口迁回江苏路派出所。次年搬入小屋居住,至1997年去世,与张廷众、孙用蕃一模一样——死在14平米的亭子间里。


就像张爱玲所写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1995年,张爱玲在美国去世。


来源:各界杂志2019年第9期


作者:密斯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