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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2年前历史故事头条367

木婉清暗自诧异:

“段郎的母亲怎地是个出家人?眼看云中鹤这一去,势必会同其余三个恶人联手来攻,他母亲如何抵敌?她为什么一定坚执不肯回家躲避?啊,是了!天下男子负心薄幸的为多,段郎的父亲定是另有爱宠,以致他母亲着恼出家。”

这么一想,对她大起同情之意,说道:“玉虚散人,我帮你御敌。”玉虚散人细细打量她相貌,突然厉声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

木婉清也气了,说道:“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秦红棉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生,我全不知情。”

玉虚散人听她说到‘是人是畜生’,登时释然,寻思:“她若是修罗刀的后辈亲人,决不会说‘畜生’两字。”

虽听她出言挺撞,脸色反而温和了,笑道:“姑娘莫怪!我适才见你射箭的手法姿式,很像我所识的一个女子,甚至你的相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讳如何称呼?你武功很好,想必是名门之女。”

木婉清摇头道:“我从小没爹没娘,是师父养大我的。我不知爹爹、妈妈叫什么名字。”

玉虚散人道:“那么尊师是那一位?”

木婉清道:“我师父叫作‘幽谷客’。”

玉虚散人沉吟道:“幽谷客?幽谷客?”

向着朱丹臣,眼色中意示询问。

朱丹臣摇了摇头,说道:“丹臣僻处南疆,孤陋寡闻,于中原前辈英侠,多有未知。这‘幽谷客’前辈,想必是位隐逸山林的高士。”

这几句话,便是说从来没听见过‘幽谷客’的名字。说话之间,忽听得柳林外马蹄声响,远处有人呼叫:“四弟,公子爷无恙么?”

朱丹臣叫道:“公子爷在这儿,平安大吉。”

片刻之间,三乘马驰到观前停住,褚万里、古笃诚、傅思归三人下马走近,拜倒在地,向玉虚散人行礼。

木婉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长大,见这些人礼数罗嗦,颇感厌烦,心想:“这几个人武功都很高明,却怎地见人便拜?”

玉虚散人见这三人情状狼狈,傅思归脸上受了兵刃之伤,半张脸裹在白布之中,古笃诚身上血迹斑斑,褚万里那根长长的铁杆子只剩下了半截,忙问:“怎么?敌人很强么?思归的伤怎样?”

傅思归听她问起,又勾起了满腔怒火,大声道:“思归学艺不精,惭愧得紧,倒劳王妃挂怀了。”

玉虚散人幽幽的道:“你还叫我什么王妃?你记心须得好一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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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思归低下了头,说道:“是!请王妃恕罪。”他说的仍是‘王妃’,当是以往叫得惯了,不易改口。

朱丹臣道:“高侯爷呢?”

褚万里道:“高侯爷受了点儿内伤,不便乘马快跑,这就来了。”

玉虚散人轻轻“啊”的一声,道:“高侯爷也受了伤?不……不要紧么?”

褚万里道:“高侯爷和南海鳄神对掌,正斗到激烈处,叶二娘突然自后偷袭,侯爷无法分手,背心上给这婆娘印了一掌。”

玉虚散人拉着段誉的手,道:“咱们瞧瞧高叔叔去。”

娘儿俩一齐走出柳林,木婉清也跟着出去。

褚万里等将坐骑系在柳树上,跟随在后。远处一骑马缓缓行来,马背上伏着一人。玉虚散人等快步迎上,只见那人正是高升泰。段誉快步抢上前去,问道:“高叔叔,你觉得怎样?”

高升泰道:“还好。”抬起头来,见到了玉虚散人,挣扎着要下马行礼。玉虚散人道:“高侯爷,你身上有伤,不用多礼。”但高升泰已然下马,躬身说道:“高升泰敬问王妃安好。”

玉虚散人回礼,说道:“誉儿,你扶住高叔叔。”

木婉清满腹疑窦:“这姓高的武功着实了得,一枝铁笛,数招间便惊退了叶二娘,怎地见了段郎的母亲却也这般恭敬?也称她为‘王妃’,难道……段郎……段郎他……竟是什么王子么?可是这书呆子行事莫名其妙,那里像什么王子了?”

玉虚散人道:“侯爷请即回大理休养。”

高升泰道:“是!四大恶人同来大理,情势极是凶险,请王妃暂回王府。”

玉虚散人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一生一世,那是决计不回去的了。”

高升泰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在玉虚观外守卫。”

向傅思归道:“思归,你即速回去禀报。”

傅思归应道:“是!”

快步奔向系在玉虚观外的坐骑。

玉虚散人道:“且慢!”

低头凝思。傅思归便即停步。木婉清见玉虚散人脸色变幻,显是心中疑难,好生不易决断。午后日光斜照在她面颊之上,晶莹华彩,虽已中年,芳姿不减,心道:“段郎的妈妈美得很啊,这模样挺像是画中的观音菩萨。”

过了半晌,玉虚散人抬起头来,说道:“好,咱们一起回大理去,总不成为我一人,叫大伙儿冒此奇险。”

段誉大喜,跳了起来,搂住她头颈,叫道:“这才是我的好妈妈呢!”

傅思归道:“属下先去报讯。”

奔回去解下坐骑,翻身上马,向北急驰而去。褚万里牵过马来,让玉虚散人、段誉、木婉清三人乘坐。

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玉虚散人、木婉清、段誉、高升泰四人乖马,褚万里、古笃诚、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随。行出数里,迎面驰来一小队骑兵。褚万里快步抢在头里,向那队长说了几句话。

那队长一声号令,众骑兵一齐跃下马背,拜伏在地。段誉挥了挥手,笑道:“不必多礼。”

那队长下令让出三匹马来,给褚万里等乘坐,自己率领骑兵,当先开路。铁蹄铮铮,向大道上驰去。

木婉清见了这等声势,料知段誉必非常人,忽生忧虑:“我还道他只是个落魄江湖的书生,因此上要嫁便嫁。瞧这小子的排场不小,倘若他是什么皇亲国戚,或是朝中大官,说不定瞧我不起这山野女子。

师父言道,男人越富贵,越没良心,娶妻子要讲究什么门当户对。哼哼,他好好娶我便罢,倘若三心两意,推三阻四,我不砍他几剑才怪。我才不理他是多大的来头呢?”

一想到这事,心里再也藏不住,纵马驰到段誉身边,问道:“喂,你到底是什么人?咱们在山顶上说过的话,算数不算?”

段誉见马前马后都是人,她忽然直截了当的问起婚姻大事,不禁止颇为尴尬,笑到:“到了大理城内,我慢慢跟你说。”

木婉清道:“你若是负……负心……我……我……”说了两个“我”字,终于说不下去了。段誉见她胀红了粉脸,眼中泪水盈盈,更增娇艳,心中爱念大盛,低声道:“我是求之不得,你放心,我妈妈也很喜欢你呢。”

木婉清破涕为笑,低声道:“你妈妈喜不喜欢我,我又理她作甚?”言下之意自是说“只要你喜欢我,那就成了。”段誉心中一荡,眼光转处,只见母亲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两人,不由得大窘。

早牌时分,离大理城沿有二三十里,迎面尘头大起,成千名骑兵列队驰来,两面杏黄旗迎风招展,一面旗上乡着‘镇南’两个红字,另一面旗上乡着‘保国’两个黑字。段誉叫道:“妈,爹爹亲自迎接你来啦。”

玉虚散人哼了一声,勒停了马。高升泰等一干人一齐下马,让在道旁。段誉纵马上前,木婉清略一犹豫,也跟了上去。片刻间双方驰近,段誉大叫:“爹爹,妈回来啦。”

两名旗手向旁让开,一个紫袍人骑着一匹大白马迎面奔来,喝道:“誉儿,你当真胡闹之极,累得高叔叔身受重伤,瞧我不打断你的两腿。”

木婉清吃了一惊,心道:“哼,你要打断段郎的双腿,就算你是他的父亲,那也决计不成。”

只见这紫袍人一张国字脸,神态威猛,浓眉大眼,肃然有王者之相,见到儿子无恙归来,三分怒色之外,倒有七分喜欢。木婉清心道:“幸好,段郎的相貌像他妈妈,不像你。否则似你这般凶霸霸的模样,我可不喜欢。”

段誉纵马上前,笑道:“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

那紫袍人佯怒道:“好什么?总算没给你气死。”

段誉笑道:“这趟若不是儿子出去,也接不到娘回来。儿子所立的这场汗马功劳,着实了不起。咱们就将功折罪,爹,你别生气吧。”

紫袍子人哼了一声,道:“就算我不揍你,你伯父也饶你不过。”双腿一挟,白马行走如飞,向玉虚散人奔去。

木婉清见那队骑兵身披锦衣,甲胄鲜明,兵器擦得闪闪生光,前面二十人手执仪仗,一面朱漆片上写着“大理镇南王段”六字,另一面虎头牌上写着“保国大将军段”六字。

她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儿,见了这等威仪排场,心下也不禁肃然,问段誉道:“喂,这镇南王,保国大将军,就是你爹爹吗?”

段誉笑着点头,低声道:“那就是你公公了。”

木婉清勒马呆立,霎时间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纵马又向段誉身边驰去。大道上前后左右都是人,她心中突然只觉说不出的孤寂,须得靠近段誉,才稍觉平安。

镇南王在玉虚散人马前丈余处勒定了马,两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谁都不开口。段誉道:“妈,爹爹亲自接你来啦。”

玉虚散人道:“你去跟伯母说,我到她那里住几天,打退了敌人之后,我便回玉虚观去。”

镇南王陪笑道:“夫人,你的气还没消吗?咱们回家之后,我慢慢跟你陪礼。”

玉虚散人沉着脸道:“我不回家,我要进宫去。”

段誉道:“很好,咱们先进宫去,拜见了伯父、伯母再说。妈,这次儿子溜到外面去玩,伯父一定生气,爹爹多半是不肯给我说情的了。还是你帮儿子去说几句好话吧。”

玉虚散人道:“你越大越不成话了,须得让伯父重重打一顿板子才成。”

段誉笑道:“打在儿身上,痛在娘心里,还是别打的好。”

玉虚散人给他逗得一笑,道:“呸!打得越重越好,我才不可怜呢。”

镇南王和玉虚散人之间本来甚是尴尬,给段誉这么插科打诨,玉虚散人开颜一笑,僵局便打开了。段誉道:“爹,你的马好,怎地不让给妈骑?”

玉虚散人说道:“我不骑!”向前直驰而去。

段誉纵马追上,挽住母亲坐骑的辔头。镇南王已下了马,牵过自己的马去。段誉嘻嘻直笑,抱起母亲,放在父亲的白马鞍上,笑道:“妈,你这么一位绝世无双的美人儿,骑了这匹白马,更加好看了。可不真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吗?”

玉虚散人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绝世无双的美人儿,你取笑妈这老太婆么?”

镇南王转头向木婉清乍去。段誉道:“她……她是木姑娘,是儿子结交的……结交的好朋友。”

镇南王见了儿子神色,已知其意,见木婉清容颜秀丽,暗暗喝采:“誉儿眼光倒是不错。”见木婉清眼光中野气甚浓,也不过来拜见,心道:“原来是个不知礼数的乡下女孩儿。”

心中记挂着高升泰的伤势,快步走到他身边,说道:“泰弟,你内伤怎样?”伸指搭他腕脉。高升泰道:“我督脉上受了些伤,并不碍事,你……你不用损耗功力……”一言未毕,镇南王已伸出右手食指,在他后颈中点了三指,右掌按住他腰间。

镇南王头顶冒起丝丝白气,过了一盏茶时分,才放开左掌。高升泰道:“淳哥,大敌当前,你何苦在这时候为我耗损内力?”

镇南王笑道:“你内伤不轻,早治一刻好一刻。待得见了大哥,他就不让我动手,自己要出指了。”

木婉清见高升泰本来脸色白得怕人,但只这片刻之间,双颊便有了红晕,心道:“原来段郎的爹爹内功深厚之极,怎地段郎他……他却又全然不会武功?”

褚万里牵过一匹马来,服侍镇南王上马。

镇南王和高升泰并骑徐行,低声询问敌情。段誉与母亲有说有笑,在铁甲卫士前后拥卫之下向大理城驰去,却不免将木婉清冷落了。

黄昏时分,一行人进了大理城南门。‘镇南’、‘保国’两面大旗所到之处,众百姓大声欢呼:“镇南王爷千岁!”“大将军千岁!”

镇南王挥手作答。木婉清见大理城内人烟稠密,大街上青石平铺,市肆繁华。过得几条街道,眼前笔直一条大石路,大路尽头耸立着无数黄瓦宫殿,夕阳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辉煌,令人目为之眩。

一行人来到一座牌坊之前,一齐下马。

木婉清见牌坊上写着四个大金字:“圣道广慈”,心想:“这定是大理国的皇宫了。段郎的伯父竟住在皇宫之中,想必位居高官,也是个什么王爷、大将军之流。”

一行人走过牌坊,木婉清见宫门上的匾额写着‘圣慈宫’三个金字。一个太监快步走将出来,说道:“启禀王爷:皇上与娘娘在王爷府中相候,请王爷、王妃回镇南王府见驾。”

镇南王道:“是了!”

段誉笑道:“妙极,妙极!”

玉虚散人横他一眼,嗔道:“妙什么?我在皇宫中等候娘娘便是。”

那太监道:“娘娘吩咐,务请王妃即时朝见,娘娘有要紧事和王妃商量。”

玉虚散人低声道:“有什么要紧事了?诡计多端。”

段誉知道这是皇后故意安排,料到他母亲不肯回自己王府,是以先到镇南王府中去相候,实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美意,心下甚喜。

一行人出牌坊后上马,折而向东,行了约莫两里路,来到一座大府第前。府门前两面大旗,旗上分别绣的是‘镇南’、‘保国’两字,府额上写的是‘镇南王府’。门口站满了亲兵卫士,躬身行礼,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镇南王首先进了府门,玉虚散人踏实上第一级石阶,忽然停步,眼眶一红,怔怔的掉下泪来。段誉半拉半推,将母亲拥进了大门,说道:“爹,儿子得母亲回来,立下大功,爹爹有什么奖赏?”

镇南王心中喜欢,道:“你向娘讨赏,娘说赏什么,我便照赏。”

玉虚散人破涕为笑,道:“我说赏你一顿板子。”

段誉伸了伸舌头。高升泰等到了大厅上,分站两旁,镇南王道:“泰弟,你身上有伤,快坐下。”

段誉同木婉清道:“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见过皇上、皇后,便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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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婉清实是不愿他离去,但也无法阻止,只得委委屈屈的点了点头,迳在首座第一张椅上坐了下来。其余诸人一直站着,直等镇南王夫妇和段誉进了内堂,高升泰这才坐下,但褚万里、古笃诚、朱丹臣等人却仍垂手站立。

木婉清也不理会,放眼看那大厅,只见正中一块,横匾,写着‘邦国柱石’四个大字,下首署着‘丁卯御笔’四个小字,楹柱中堂悬满了字画,一时也看不了这许多,何况好多字根本不识。侍仆送上清茶,恭恭敬敬的举盘过顶。

木婉清心想:“这些人古怪真多。”

又见只有她自己与高升泰两人有茶。朱丹臣等一干人迎敌之时威风八面,到了镇南王府,却恭谨肃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那里像什么身负上乘武功的英雄好汉?

过得半个时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烦起来,大声叫道:“段誉,段誉,干么还不出来?”

大厅上虽站满了人,但人人屏息凝气,只声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谁都吓了一跳。高升泰微笑道:“姑娘少安毋躁,小王爷这就出来。”

木婉清奇道:“什么小王爷?”

高升泰道:“段公子是镇南王世子,那不是小王爷么?”

木婉清自言自语:“小王爷,小王爷!这书呆子像什么王爷?”只见内堂走出一名太监,说道:“皇上有旨:着善阐侯、木婉清进见。”

高升泰见那太监出来,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清却仍大刺刺的坐着,听那太监直呼已名,心中不喜,低声道:“姑娘也不称一声,我的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

高升泰道:“木姑娘,咱们去叩见皇上。”

木婉清虽是天不怕、地不怕,听说要去见皇帝,心头也有发毛,只得跟在高升泰之后,穿长廊,过庭院,只觉得走不完的一间间屋子,终于来到一座花厅之外。

那太监报道:“善阐侯、木婉清朝见皇上、娘娘。”揭开了帘子。高升泰向木婉清使个眼色,走进花厅,向正中坐着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木婉清却不下跪,见那男人长须黄袍,相貌清俊,问道:“你就是皇帝么?”

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国当今皇帝段正明,帝号称为保定帝。大理国于五代后晋天福二年建国,比之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廿三年。

大理段氏其先为武威郡人,始祖段俭魏,佐南诏大蒙国蒙氏为清平官,六传至段思平,官通海节度使,丁酉年得国,称太祖神圣文武帝。十四传而到段正明,已历一百五十余年。

是时北宋汴梁哲宗天子在位,年岁尚幼,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这位太皇太后任用名臣,废除苛政,百姓康乐,华髟绥安,实是中国历代第一位英明仁厚的女主,史称‘女中尧舜’。

大理国僻处南疆,历代皇帝崇奉佛法,虽自建帝号,对大宋一向忍让恭顺,从来不以兵戎相见。保定帝在位十一年,改元三,曰保定、建安、天佑,其时正当天估年间,四境宁静,国泰民安。

保定帝见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开口便问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失笑,说道:“我便是皇帝了。你说大理城里好玩么?”

木婉清道:“我一进城便来见你了,还没玩过。”

保定帝微笑道:“明儿让誉儿带你到处走走,瞧瞧我们大理的风光。”

木婉清道:“很好,你陪我们一起去吗?”

她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微笑。保定帝回视坐在身旁的皇后,笑道:“皇后,这娃娃儿要咱们陪她,你说陪不陪?”

皇后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几眼,道:“你是皇后娘娘吗?果然挺美丽的。”

保定帝呵呵大笑,说道:“誉儿,木姑娘天真诚朴,有趣得紧。”

木婉清问道:“你为什么叫他誉儿?他常说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这次私逃出外,很怕你生气,你别打他了,好不好?”

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重重打他五十记板子,既是姑娘说情,那就饶过了。誉儿,你还不谢谢木姑娘。”

段誉见木婉清逗得皇上高兴,心下甚喜,知道伯父性子随和,便向木婉清深深一揖,说道:“谢过木姑娘说情之德。”

木婉清还了一礼,低声道:“你伯父答允不打你,我就放心了,谢倒是不用谢的。”转头又向保定帝道:“我只道皇帝总是个很凶很可怕的人,那知道你……你很好!”

保定帝除了幼年时曾得父皇、母后如此称赞之外,十余年来人人见他恭敬畏惧,从未有人赞过他‘你很好’三字,但见木婉清犹如浑金朴玉,全然不通世故人情,对她更增三分喜欢,向皇后道:“你有什么东西赏她?”

皇后从左腕上褪下一只玉镯,递了过去,道:“赏了你吧。”

木婉清上前接过,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谢谢你啦。下次我也去找一件好看的东西送给你。”

皇后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先谢谢你啦。”

忽听得西首数间屋外屋顶上阁的一声响,跟着邻室的屋上又是阁的一响。木婉清一惊,知有敌人来袭,那人来得好快。

但听得飕飕数声,几个人上了屋顶,褚万里的声音喝道:“阁下深夜来到王府,意欲何为?”一个嗓子嘶哑的粗声道:“我找徒儿来啦!快叫我乖徒儿出来见我。”正是南海鳄神。

木婉清吃惊更甚,虽儿王府中戒备森严,卫士如云,镇南王、高升泰、玉虚散人,以及褚古傅朱诸人均武功高强,但南海鳄神实在太也厉害,如再得叶二娘、云中鹤,以及那个未曾露过面的‘天下第一恶人’相助,四恶联手,倘要强掳段誉,只怕也是不易阻挡。

只听褚万里喝道:“阁下高徒是谁?镇南王府之中,那有阁下的徒儿?快快退去!”突然间嗤的一声响,半空中伸下一张大手,将厅门上悬着的帘子撕为两半,人影一幌,南海鳄神已站在厅中。

他豆眼骨溜溜的一转,已见到段誉,哈哈大笑,叫道:“老四说得不错,乖徒儿果然在此。快快求我收你为徒,跟我去学功夫。”说着伸出鸡爪般的手来。抓向段誉肩头。

镇南王见他这一抓来势劲急,着实厉害,生怕他伤了爱子,当即挥掌拍去。两人手掌相碰,砰的一声,均感内力受震。南海鳄神心下暗惊,问道:“你是谁?我来带领我的徒儿,关你什么事?”

镇南王微笑道:“在下段正淳。这孩子是我儿子,几时拜你为师了?”

段誉笑道:“他硬要收我为徒,我说早已拜过师父了,可是他偏偏不信。”

南海鳄神瞧瞧段誉,又瞧瞧镇南王段正淳,说道:“老的武功倒很强,小的却是一点不会,我就不信你们是爷儿俩。段正淳,咱们马马虎虎,就算他是你的儿子好了。可是你教武功的法子不对,你儿子太过脓包。可惜,嘿嘿,可惜。”

段正淳道:“可惜什么?”

南海鳄神道:“你儿子很像我,是块极难得的学武材料,只须跟我学得十年,包他成为武林中一个了不起的高手。”

段正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适才跟他对掌,已知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正待回答,段誉已抢着说道:“岳老三,你武功不行,不配做我师父,你回南海万鳄岛去再练二十年,再来跟人谈论武学。”

南海鳄神大怒,喝道:“凭你这小子,也配说我武功不行?”

段誉道:“我问你:‘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那是什么意思?”

南海鳄神一呆,怒道:“那有什么意思?胡说八道。”

段誉道:“你连这几句最浅近的话也不懂,还谈什么武学?我再问你:‘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那又是什么意思?”

保定帝、镇南王、高升泰等听到他引‘易经’中的话来戏弄此人,都不禁好笑。木婉清虽不懂他说些什么,但猜到多半是酸秀才在掉书包。南海鳄神一怔之间,只见各人脸上均有嘲笑之意,料想段誉说的多半不是好话,大吼一声,便要出掌相击。

段正淳踏上半步,拦在他与儿子之间。

段誉笑道:“我说的都是武功秘诀,其中奥妙无穷,料你也不懂。你这等井底之蛙,居然想做我师父,岂不笑歪了天下人的嘴巴?哈哈,我拜的师父有的是玉洞神仙,有的是饱学宿儒,有的是大德高僧。你啊,再学十年,也未必能拜我为师。”

南海鳄神大吼:“你拜的师父是谁?叫他出来,露几手给我瞧瞧。”

段正淳见来者只是四恶之一,武功虽然不弱,比自己可还差了一筹,不妨拿这浑人来戏耍一番,以博皇上、皇后与夫人一灿,当下由得儿子信口胡说,也不出言阻止。

段誉见伯父脸上笑嘻嘻地,父亲又对己纵容,更加得意了,向南海鳄神道:“好,你有胆子便在这里,我去请我师父来,你可别吓得逃走。”

南海鳄神怒道:“我岳老二一生纵横江湖,怕过谁来?快去,快去。”

段誉转身出房。南海鳄神向各人脸上逐一瞧去,只见人人都是是脸露微笑,心想:“我这徒儿武功这等差劲,狗屁不如,他师父会有什么能耐?老子半点也不用怕他。”

只听得靴声橐橐,两个人走近房来。段誉在门外说道:“岳老三这家伙逃走了么?爹,你别让他逃走,我师父来啦。”

南海鳄神吼道:“我逃什么?奶奶的,快叫你师父进来。你不肯改投明师,想是你的暗师不答允。我先把你狗屁师父的脖子扭断,你没了师父,就非拜我为师不可。哈哈,这主意高明之极。”

他自称自赞声中,段誉带了一人进来,众人一见,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人小帽长袍,两撇焦黄鼠须,眯着一双红眼睛,缩头耸肩,形貌猥琐,玉虚散人等认得乃是王府中管帐师爷的手下霍先生。

这人整日价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专爱和王府中的仆役赌博。这时带着七他酒意,胸前满是油腻,被段誉拖着手臂,畏畏缩缩的不敢进来。一进花厅,便向保定帝和皇后叩下头去。保定帝不认得他是谁,说道:“罢了!”

段誉挽着霍先生的手臂,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我诸位师尊之中,以这位师父武功最浅,你须先胜得了他,方能跟我另外的师父比武。”

南海鳄神哇哇大叫,说道:“三招之内,我岳老地若不将他摔个稀巴烂,我拜你为师。”

段誉眼光一亮,说道:“你这话是真是假?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倘若不作数,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南海鳄神叫道:“来,来,来!”

段誉道:“倘若只比三招,那就不用我师父动手,我自己来接你三招也成。”

南海鳄神听到云中鹤的传言,匆匆忙忙赶来大理镇南王府,一心只想擒去段誉,要他作南海一派的传人,待得和段正淳对了一掌,始有惧意,觉得要在这许多高手环绕之下擒走段誉,实在大为不易——

单是徒儿的老子,恐怕就打他不过,听得段誉愿和自己动手,当真再好不过,一出手就可将他扣住,段正淳等武功再强,也就不敢动弹,只有眼睁睁的让自己将徒儿带走,便道:“好,你来接我三招,我不出内力,决不伤你便是。”

段誉道:“咱们言语说明在先,三招之内你如打我不倒,那便如何?”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他知道段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别说三招,就是半招也接不住,便道:“三招之内要是打你不倒,我就拜你为师。”

段誉笑道:“这里大家都听见了,你赖不赖?”

南海鳄神怒道:“岳老二说话,素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段誉道:“岳老三!”

南海鳄神道:“岳老二!”

段誉道:“岳老三!”

南海鳄神道:“快来动手,罗里罗唆的干什么?”

段誉走上两步,和他相对而立。厅中众人自保定帝、皇后而下,除了木婉清外,人人都是是看着段誉长大的,均知他好文厌武,从来没学过武功,这次保定帝和段正淳逼着他练武,他竟离家出走,别说和一流高手过招,就是寻常的卫士兵卒,他也决计不是对手。

初时众人均知他是故意戏弄这浑人,但到后来说话僵了,竟逼得真要和他放对。虽然南海鳄神一心想收他为徒,不致伤他性命,但这人性子凶野,说不定突然间狂性大发,段誉以金枝玉叶之体,如何可轻易冒险?

玉虚散人首先出言拦阻:“誉儿莫要胡闹,这等山野匹夫,不必多加理会。”

皇后也道:“善阐侯,你下令擒了这个狂徒。”

善阐侯高升泰躬身道:“臣高升泰接旨。”

转身喝道:“褚万里、古笃诚、傅思归、朱丹臣四人听令:娘娘有旨,擒了这个犯驾狂徒。”

褚万里等四人一齐躬身道:“臣接旨。”

南海鳄神眼见众人要群起而攻,喝道:“你们大伙儿都来好了,老子也不怕。你两个是皇帝、皇后吗?你两个也上吧!”

段誉双手急摇,道:“慢来,慢来,让我跟他比了三招再说。”

保定帝素知这侄儿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说不定他暗中另有机谋,好在南海鳄神不会伤他性命,又有兄弟和善阐侯在旁照料,决无大碍,便道:“众人且住,让这狂徒行领教一下大理国小王子的高招,也无不可。”

褚万里等四人本要一拥而上,听得皇上有旨,当即站定。段誉道:“岳老三,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在三招中打我不倒,就拜我为师。我虽做你师父,但你资质太笨,武功我是不能教你的,你答不答允?”

南海鳄神怒道:“谁要你教武功?你又会什么狗屁武功了?”

段誉道:“好,那你答允了。拜师之后,师尊之命,便不可有违,我要你做什么,你便须遵命而行,否则欺师灭祖,不合武林规矩。你答不答允?”

南海鳄神不怒反笑,说道:“这个自然。你拜我为师之后,也是这样。”

段誉将所学的凌波微步默想了十几步,觉得要逃过他三招,似乎也并不难,但一生从未和人动过手,这南海鳄神武功又太高,毕竟全无把握,还是预留后步的为妙,说道:“就是这样。不过你要收我为徒,须得将我几位师父一一打败,显明你武功确比我各位师父都高,我才拜你为师。”

心想:“要是给他三招之内一把抓住,我就将这里武功高强之人一个个说成是我师父,让他一个个打去便了。”

南海鳄神道:“好吧!好吧!你尽说不练,那可不像我了。咱们南海派说打就打,不能含糊。”

段誉指着他身后,微笑道:“我一位师父早已站在你的背后……”

南海鳄神不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

段誉陡然间斜上一步,有若飘风,毛手毛脚的抓住了他胸口‘膻中穴’,大拇指对准了穴道正中。这一下手法笨拙之极,但段誉身上蕴藏了无量剑七名弟子的内力,虽然不会运用,一抓之下,劲道却也不小。

南海鳄神只感胸口一窒,段誉左手又已抓住他肚脐上的‘神阙穴’。‘北冥神功’卷轴上所绘经脉穴道甚多,段誉只练过手太阴肺经和任脉两图,这‘膻中’、‘神阙’两穴,正是任脉中的两大要穴。

南海鳄神一惊之下,急运内力挣扎,突觉内力自膻中空急泻而出,全身便似脱力一般,更是惊慌无已。段誉已将他身子倒举起来,头下脚上的摔落,腾的一声,他一个秃秃的大头撞在地下。

幸好花厅中铺着地毯,并不受伤,他急怒之下,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左手便向段誉抓去。厅上众人见此变故,无不惊诧万分。

段正淳见南海鳄神出抓凌厉,正要出手阻格,却见段誉向左斜走,步法古怪之极,只跨出一步,便避开了对方奔雷闪电般的这一抓。

段正淳喝采:“妙极!”

南海鳄神第二掌跟着劈到。

段誉并不还手,斜走两步,又已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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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鳄神两招不中,又惊又怒,只见段誉站在自己面前,相距不过三尺,突然间一声狂吼,双手齐出,向他胸腹间急抓过去,臂上、手上、指上尽皆使上了全力,狂怒之下,已顾不得双手若是抓得实了,这个‘南海派未来传人’便是破胸开膛之祸。

保定帝、段正淳、玉虚散人、高升泰四人齐声喝道:“小心!”却见段誉左踏一步,右跨一步,轻飘飘的已转到了南海鳄神背后,伸手在他秃顶上拍了一掌。南海鳄神惊觉对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没的拍到了自己头顶,暗叫:“我命休矣!”

但头皮和他掌心一触,立知这一掌之中全无内力,左掌翻上,嗤的一下,将段誉手背上抓破了五条血痕。段誉急忙缩手,南海鳄神一抓余力未衰,五根手指滑将下来,竟在自己额头上也抓出了五条血痕。

段誉连避三招,本来已然得胜,但童心大起,在南海鳄神脑门上拍了一掌,他既不知自己内力已颇为不弱弱,自也丝毫不会使用,险些反被擒住,当下脚步连错,躲到了父亲身后,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

玉虚散人向儿子白了一眼,心道:“好啊,你向伯父与爹爹学了这等奇妙功夫,竟一直瞒着我。”

木婉清大声道:“岳老三,你三招打他不倒,自己反被他摔了一交,快磕头拜师啊。”

南海鳄神抓了抓耳根,红着脸道:“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动手,这个不算。”

木婉清伸手指括脸,道:“羞不羞?你不拜师,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了。你愿意拜师呢,还是愿意做乌龟儿子王八蛋?”

南海鳄神怒道:“都不愿。我要跟他打过。”

段正淳见儿子的步法巧妙异常,实是瞧不出其中的诀窍,低声在他耳边道:“你别伸手打他,只乘机拿他穴道。”

段誉低声道:“儿子害怕起来了,只怕不成。”

段正淳低声道:“不用怕,我在旁边照料便是。”

段誉得父亲撑腰,胆气为之一壮,从段正淳背后转身出来,说道:“你三招打不倒我,便应拜我为师了。”

南海鳄神大吼一声,发掌向他击去。

段誉向东北角踏了一步,轻轻易易的便即避开,喀喇一声,南海鳄神这掌击烂了一张茶几。

段誉凝神一志,口中轻轻念道:“观我生,进退。艮其背,不获其人;行其庭,不见其人。鼎耳革,其行塞。剥,不利有修往。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

竟是不看南海鳄神的掌势来路,自管自的左上右下,斜进直退。南海鳄神双掌越出越快,劲力越来越强,花厅中砰嘭、喀喇、呛啷、乒乓之声不绝,椅子、桌子、茶壶、茶杯纷纷随着他掌力而坏,但始终打不到段誉身上。

转眼间三十余招已过,保定帝和镇南王兄弟早瞧出段誉脚步虚浮,确然不会半点武功,只是不知他如何得了高人传授,学会一套神奇之极的步法,踏着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第一步都是匪夷所思。

他倘若真和南海鳄神对敌,只一招便已毙于敌人掌底,但他只管自己走自己的,南海鳄神掌力虽强,始终打他不着。再看一会,两兄弟互视一眼,脸上都闪过一丝忧色,同时想到:

“这南海鳄神假使闭起眼睛,压根儿不去瞧誉儿到了何处,随手使一套拳法掌法,数招间便打到他了。”但见南海鳄神的脸色越转越黄,眼睛越睁大,却没想到这个法子,掌法变幻,总是和段誉的身子相差了一尺两尺。

然而这么缠斗下去,段誉纵然不受损伤,要想打倒对方,却也万万不能。保定帝又看了半晌,说道:“誉儿,走慢一半,迎面过去,拿他胸口穴道。”

段誉应道:“是!”放慢了脚步,迎面向南海鳄神走去,目光和他那张凶狠焦黄的脸一对,心下登生怯意,脚下微一窒滞,已偏了方位。南海鳄神一抓插下,从段誉脑袋左侧直划下去,插得他左耳登时鲜血淋漓。

段誉耳上疼痛,怯意更甚,加快脚步的横转直退,躲到了段正淳背后,苦笑道:“伯父,那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孙,焉有与人对敌而临阵退缩的?快去打过,伯父教的不错。”

玉虚散人疼惜儿子,插口道:“誉儿已和他对了六十余招,段氏门中有此佳儿,你还嫌不足么?誉儿,你早胜啦,不用打了。”

段正淳道:“不用担心,我担保他死不了。”

玉虚散人心中气苦,泪水盈盈,便欲夺眶而出。段誉见了母亲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气,大步而出,喝道:“我再跟你斗过。”

这次横了心,左穿右插的回旋而行,越走越慢,待得与南海鳄神相对,眼光不和他相接,伸出双手,便往他胸口拿去。南海鳄神见他出手虚软无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来抓他肩头。

不料段誉脚下变化无方,两人同时移身变位,两个下里一靠,南海鳄神的胸口刚好凑到段誉手指上。段誉看准穴道方位,右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左手抓住了‘神阙穴’。

他内力全然不会运使,虽已抓住了两处要穴,但若南海鳄神置之不理,不运内力而缓缓摆脱,段誉原也丝毫奈何他不得。可是南海鳄神要害受制,心中一惊,双手急伸,突袭对方面门。

这一招以攻为守,攻的是段誉眼目要害,武学中所谓‘攻敌之不得不救’,敌人再强,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摆脱了自己的危难,原是极高明的打法。不料段誉于临敌之道一窍不通,对方手指抓到,他全没想到急速退避,双手仍是抓住南海鳄神的穴道。

这一下可就错有错着,南海鳄神体内气血翻滚,涌到两处穴道处忽遇阻碍,同时‘膻中穴’中内力又汹涌而出,双手伸到与段誉双眼相距半尺之处,手臂便不听使唤,再也伸不过去。他一口真气,再运内力。

段誉右手大拇指的‘少商穴’中只觉一股大力急速涌入。南海鳄神内力之强,与无量剑七名弟子自是不可相提并论,段誉登时身子摇幌,立足不定。他知局势危急,只须双手一离对方穴道,自己立时便有性命之忧,是以身上虽说不出的难受,还是勉力支撑。

段正淳和段誉相距不过数尺,见他脸如涂丹,越来越红,当即伸出食指抵在他后心‘大椎穴’上。大理段氏‘一阳指’神功驰名天下,实是非同小可,一股融和的暖气透将过去,激发段誉体内原有的内力。

南海鳄神全身剧震,慢慢软倒。段正淳伸手扶住儿子。段誉内息回顺,将南海鳄神送入自己手太阴肺经的内力缓缓储向气海,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

段正淳以‘一阳指’暗助儿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将南海鳄神制服,厅上众人均了然于心,虽是如此,南海鳄神折服在段誉手下,却也无可抵赖。

此人也真了得,段誉双手一离穴道,他略一运气,便即跃起身来,眯着一对豆眼凝视段誉,脸上神情古怪之极,又是诧异,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定是甘心做乌龟儿子王八蛋,拜师是不肯拜的了。”

南海鳄神怒道:“我偏偏叫你料想不到,拜师便拜师,这乌龟儿子王八蛋,岳老二是决计不做的。”说着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誉连磕了八个响头,大声叫道:“师父,弟子岳老二给你磕头。”

段誉一呆,尚未回答,南海鳄神已纵身跃起,出厅上了屋顶。屋上“啊”的一声惨呼,跟着砰的一响,一个人被掷进厅来,却是一名王府卫士,胸口鲜血淋漓,心脏已被他伸指挖去,手足乱动,未即便死,神情极是可怖。

这卫士的武功虽不及褚万里等,却也并非泛泛,居然被他举手间便将心挖土去,四大卫护近在身旁,竟不及相救。众人见了无不变色。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儿太也岂有此理。下次遇到,非叫他吃点苦头不可。”

段誉一颗心兀自怦怦大跳,说道:“我侥幸得胜,全仗爹爹相助。下次若再遇到,只怕我的心也叫他挖了去,有什么本事叫他吃苦头?”

古笃诚和傅思归将那卫士的尸体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厚加抚恤,妥为安葬。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只吓得筱筱发抖,退了下去。保定帝道:“誉儿,你这套步法,当是从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将出来的,却是何人所授?当真高明。”

段誉道:“孩儿是从一个山洞中胡乱学来的,却不知对也不对,请伯父指点。”

保定帝问道:“如何从山洞中学来?”

段誉于是略叙如何跌入无量山深谷,闯进山洞,发现一个绘有步法的卷轴。至于玉像、裸女等等,自然略而不提,这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图像,如何能给伯父、伯母、爹爹、妈妈见到?

而木婉清得知自己为神仙姊姊发痴,更非大发脾气不可。叙述不详,那也是夫子笔削春秋、述而不作的遗意了。段誉说罢,保定帝道:“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显是隐伏有一门上乘内功,你倒从头至尾的走一遍看。”

段誉应道:“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将起来。保定帝、段正淳、高升泰等都是内功深厚之人,但于这步法的奥妙,却也只能看出了二三成。段誉六十四卦走完,刚好绕了一个大圈,回归原地。

保定帝喜道:“好极!这步法天下无双,吾儿实是遇上了极难得的福缘。你母亲今日回府。吾儿陪娘多喝一杯吧。”

转头向皇后道:“咱们回去了吧!”

皇后站起身来,应道:“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驾回宫,直送回镇南王府的牌楼之外。

第七章无计悔多情

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内堂张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妇和段誉之外,便是木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宫婢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见过如此荣华富贵的气象?

每一道菜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她见镇南王夫妇将自己视作家人,俨然是两代夫妇同席欢叙,自是芳心窃喜。段誉见母亲对父亲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荤,只挟些素菜来吃,便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站起,说道:“妈,儿子敬你一杯。恭贺你跟爹爹团聚,咱三人得享天伦之乐。”

玉虚散人道:“我不喝酒。”

段誉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使个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

木婉清捧着酒杯站起来。

玉虚散人心想对木婉清不便太过冷淡,便微微一笑,说道:“姑娘,我这个孩儿淘气得紧,爹娘管他不住,以后你得帮我管管他才是。”

木婉清道:“他不听话,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

玉虚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

段正淳笑道:“正该如此。”玉虚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烛光之下,木婉清见她素手纤纤,晶莹如玉,手背上近腕处有些块殷红如血的红记,不由得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的名字……可叫作刀白风?”

玉虚散人笑道:“我这姓氏很怪,你怎知道?”

木婉清颤声问:“你……你便是刀白风?你是摆夷女子,从前是使软鞭的,是不是?”

玉虚散人见她神情有异,但仍不疑有他,微笑道:“誉儿待你真好,连我的闺名也跟你说了。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摆夷人,难怪他也这么野。”

木婉清道:“你当真是刀白风?”

玉虚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

右手一扬,两枚毒箭向刀白风当胸射去。

筵席之间,四人言笑晏晏,亲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会突然发难?刀白风的武功与木婉清本就差相仿佛,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又是变起俄顷,猝不及防,眼看这两枝毒箭势非射中不可。

段正淳坐在对席,是在木婉清背后,“啊哟”一声叫,伸指急点,但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却不能救得妻子。段誉曾数次见木婉清言谈间便飞箭杀人,她箭上喂的毒药厉害非常,端的是见血封喉。

一见她挥动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亲身旁,苦于不会武功,无法代为挡格,当即脚下使出‘凌波微上’,斜刺里穿到,挡在母亲身前,卜卜两声,两枚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时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动弹。

段正淳应变奇速,飞指而出,连点段誉中箭处周围八处穴道,使得毒血暂时不能归心,反手勾出,喀的一声,已卸脱木婉清右臂关节,令她不能再发毒箭,然后拍开她穴道,厉声道:“取解药来!”

木婉清颤声道:“我……我只要杀刀白风,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剧痛,左手忙从怀中取出两瓶解花,道:“红的内服,白的外敷,快,快!迟了便不及相救。”

刀白风见她对段誉的关切之情确是出于真心,已约略猜到其中原由,夹手夺过解药,将两颗红色药丸喂入儿子口中,白色的乃是药粉,她抓住箭尾,轻轻拔出两枝短箭,然后在伤处敷上药粉。

木婉清道:“谢天谢地,他……他性命无碍,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万状,却不知段誉自食了万毒之王的‘莽牯朱蛤’之后,已然诸毒不侵,木婉清箭上剧毒奈何不得他丝毫,就算不服解药,也是无碍。只是他中箭后胸口剧痛,这毒箭中者立毙,他见得多了,只道自己这一次非死不可,惊吓之下,昏倒在母亲怀中。

段正淳夫妇目不转瞬的望着伤口,见流出来的血顷刻间便自黑转紫,自紫转红,这才同时呈了一口气,知道儿子的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风抱起儿子,送入他卧室之中,替他盖上了被,再拾他脉息,只觉脉搏均匀有力,实无半分虚弱迹象,心下喜慰,却又不禁诧异,于是又回暖阁中来。

段正淳问道:“不碍吧?”

刀白风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罗刀秦红棉说……”

段正淳听到‘修罗刀秦红棉’六字,脸色一变,说:“你……你……”

刀白风不理丈夫,仍是向着木婉清道:“你跟她说,要我性命,尽管光明正大的来要,这等鬼蜮伎俩,岂不教人笑歪了嘴?”

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罗刀秦红棉是谁?”

刀白风奇道:“那么是谁叫你来杀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师父。我师父叫我来杀两个人。第一个便是你,她说你手上有一块红记,名叫刀白风,是摆脱夷女子,相貌很美,以软鞭作兵刃。她没……没说你是道姑打扮。我见你使的兵刃是拂麈,又叫作玉虚散人,全没想到便是师父要杀……要杀之人,更没想到你是段郎的妈妈……”

说到这里珠泪滚滚而下。

刀白风道:“你师父叫你去杀的第二个人,是‘俏药叉’甘宝宝?”

木婉清道:“不,不!‘俏药叉’甘宝宝是我师叔。她叫人送信给我师父,说是两个女子害苦了我师父一生,这大仇非报不可……”

刀白风道:“啊,是了。那另一个女子姓王,住在苏州,是不是?”

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和师父先去苏州杀她,这坏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怪,我没见到她面,反给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来。”

段正淳低头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刀白风腮边忽然滚下眼泪,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誉儿。我……我去了。”

段正淳道:“凤凰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

刀白凤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

突然间飞身而起,从窗口跃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凤回手挥掌,向他脸上击去。段正淳侧头避开,嗤的一声,已将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凤转过头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

段正淳道:“凤凰儿,你……”

刀白凤双足一登,跃到了对面屋上,跟着几个起伏,已在十余丈外。远远听得褚万里的声音喝道:“是谁?”

刀白凤道:“是我。”

褚万里道:“啊,是王妃……”

此后再无声息,自是去得远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见木婉清脸色惨白,却并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双手抓住她右臂,喀的一声,接上了关节。木婉清心想:“我发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

却见他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便喝干了,望着妻子跃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饮得极快。

木婉清终于不耐烦了,叫道:“你要想什么古怪惨毒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向她凝视,隔了良久,缓缓摇头,叹道:“真像,真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样,这般的脾气……”

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问道:“你说什么?胡说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来,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轻响,身后一枝红烛随掌风而灭,跟着右掌向后斜劈,又是一枝红烛陡然熄灭,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枝红烛,眼光始终向前,出掌却如行云流水,潇洒之极。

木婉清惊道:“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怎样么也会?”

段正淳苦笑道:“你师父教过你吧?”

木婉清道:“我师父说,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日后要带进棺材里去。”

段正淳道:“嗯,她说过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土中?”

木婉清道:“是啊!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时常独个儿练,我暗中却瞧得多了。”

段正淳道:“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

木婉清点头道:“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便要发脾气骂我。你……你怎么也会?似乎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惊,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之时,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如段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结巴巴的道:“那么你是我师父的师父,是我的太师父?”

段正淳摇头道:“不是!”

以手支颐,轻轻自言自语:“她每次练了掌法,便要发脾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进棺材里去……”

木婉清又问:“那么你……”

段正淳摇摇手,叫她别多问,隔了一会,忽然问道:“你今年十八岁,是九月间的生日,是不是?”

木婉清跳起身来,奇道:“我的事你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师父什么人?”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嘶哑着声音道:“我……我对不起你师父。婉儿,你……”

木婉清道:“为什么?我瞧你这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

段正淳道:“你师父的名字,她没跟你说么?”

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作‘幽谷客’,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幽谷客……”

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诗来,诗句的一个个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