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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左右的浮沉

文| 周 敏（安徽）

一

上级巡视组进驻了宝文省卓越公司。公司大楼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特别是一些处级以上心里有事心里惊的腐败份子更是惶惶不可终日。顾左右是宝文省卓越公司的纪委书记，在这个关键时刻被上级组织调离了关键岗位，被任命为工会主席。这引起了众多猜疑。顾左右于是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各个处室的男女均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见到他又噤若寒蝉，装作若无其事。这些情景更加使顾左右十分难受。

平日里，顾左右每夜只起身小解一次，如今他每夜都起床三次以上，仍辗转反侧。回想起自己从一名普通运行监表工一步步爬到省公司的纪委书记，过往像电影镜头一样纷至沓来，撹得他彻夜不眠。

顾左右出身贫寒。家住偏僻乡村，父母以种田为业。兄妹三人，上面有2个姐姐，他是老巴儿子。因家穷两个姐姐均务农待嫁，仅供他上学识字。小时候，顾左右时常从自家的小土屋光着脚丫沿田埂跑到田间看老爸辛勤耕耘。他爸爸告诫他，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学习，离开山沟沟，告别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到大城市过天堂生活。他不知道大城市什么样，只听大人们说，大城市有宽敞的马路，摩天大楼，电灯电话，吃鱼肉穿漂亮衣服，十分憧憬。常常望着门前小山坡上一条出村的大路出神。他知道从那儿出去，走很远很远就可以到大城市去。

为了走出山村他刻苦学习。因智力平平，经过小学、初中、高中，他考上了一个中专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金岭市一家国营单位华灿局。

顾左右被分配到华灿局做运行监表工。但顾左右自小爱读书，有文学梦，渴望写作，想做一个文人，把值班工作只看做是谋生手段。运行值班，每个小时抄一回表；有异常情况监视屏会亮灯报警，应急处理；有检修任务就进行监护等；工作任务不重，但七事八事总不得安宁。听说一个偏远地方缺运行工，他便主动请缨。到了那儿，果然事情极少。他立刻报考上了T市一个夜大学的中文班。现代汉语、古代汉语、现当代文学、古典文学、写作等，他学得滋滋有味。期间，开始写一些东西，报道稿件常被局里的通讯媒体《华灿浪花》录用，文学类的东西也刊载于局团刊《读书》上；亦有铅字见诸报刊。渐渐有了一点名气，不知被那位领导看重了，把他调到局办公室做秘书，从工人岗位一下窜到了干部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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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机关，顾左右的工作除了做一些杂务，主要是处理公文。他想，写公文可以提高自己的文字水平，使自己的文字雅洁精到，便于日后的创作。80年代初，职务薪酬上的差别太小。主任和秘书之间的差别只有20几元。因此，工作4年了，并没有当官的欲望。当时一位行政副局长说，小顾好好干，准备提你当副主任。顾左右说，无所谓，我就做秘书蛮好。不久，老主任退二线提了一位新主任，方知领导说话并无虚言。多年后，当顾左右求官不得时，还难以原谅自己的失言。后来遇上了几件事使他对自己当初不想当官的行为后悔不已。一次同学聚会，两桌子二十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副科级，一个科级，同学们的言谈举止明显地对他俩特别尊重。他这个当年在班里做班干的人却遭了冷落；特别受不了的是他曾暗恋过的女生，也对那两位暗送款曲。还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一位他十分敬重的初中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老师开口便问，听说你调到局里办公室做秘书，有多长时间了，要当主任了吧？问得顾左右竟羞红了脸。也正是这位先生曾鼓励他长大后争取做一个作家。更有甚者，家里的那位也抱怨他没有进步。这些都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还有一次，凯局长去市里开会让他随从以便回来写文字材料。小车停楼下，局长开前门，他开后门，就在临拽小车门的一刹那，顾左右看见楼上窗前站着几位科长不约而同地投来羡慕的眼光。后来，顾左右到这几个部门办事，这几位科长都会站起来接待。顾左右自知这是狐假虎威，但同时他真实的体会了权力的威力。这更开启了他想当官的欲望之门。顾左右暗下决心，一定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当官。

二

本来，顾左右的心是一潭平静的湖水，清澈见底。他追求文化，渴慕成为一个文人。他要求从市中心调到偏远地是为了从文；上夜大学是为了从文；欣喜调到机关干秘书也是为了从文。自从想当官开始，这一潭平静如镜的湖水便荡起了层层涟漪，宁静的心便不再宁静，慢慢发生了异化，扭曲了。他起早贪黑，兢兢业业，竭力表现，以图升迁。做事非常勤勉，待人非常客气，对领导非常谦卑。主任和华灿局几位头头交办的事均周到踏实，一一办到位，不敢出丝毫差错。领导到市里开会，让顾左右写发言稿，他便积极行动起来，到有关部门收集材料，写到凌晨完稿；第二天上班准时放在该领导的案头，绝不误事。就连最难写的年终总结，他也揣摩各位领导的心意，小心分量和措辞，力求面面俱到。顾左右的勤勉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特别受到了凯局长的赏识。

正当顾左右的仕途指日可待的时候，凯局长调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来的局长在年度机构调整时，对中层干部进行了换届调整，连顾左右这个不是中层系列的秘书也换掉了。他被调到企业管理科任干事，负责起草规章制度，离开了企业的权力中心。

顾左右到企管科纯粹处理文字，好像注定要坐冷板凳了，当官的事好像要搁浅了，他不甘心。后来听说了一系列关于他巴结局领导的传闻。他和局里一个管干部的副局长侄女儿谈上了恋爱，当然，后来在当上了科长以后，说该领导侄女儿脾气太爆、娇气任性而和她拜拜了；一位副书记到省公司党校培训两个月，他主动找到他家里帮他病弱的妻子干家务活，包括买米；听说局长搬了新家，他花了几十元买了省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的国画送礼。后来此画作者在国外获奖后竟成省内名家；该画被认为价值不菲。肯定还有许多默默无闻的“奉献”不为人知。工作上也是兢兢业业，社会活动更是积极表现，毫不含糊。他将历年来的规章制度进行梳理，按调整后的新机构重新取舍完善，汇编成册，为新体制的运转提供程序支持。下大雪，听说他原来所在的偏远变电所老师傅生病无人值班，便主动请缨步行20里地去代班；抗洪抢险公司选派两批人员分赴大堤，他一人坚持不离大堤，且轻伤不下火线。工夫不负有心人。他再一次受到领导的赏识，经研究，把他选派送上海专业学校深造物资管理专业。学成归来，不到三个月，即被任命为物资供应科副科长，一年后就当上了科长。顾左右至今闹不清究竟是那一条路径，还是多条路径的综合作用给他开启了仕途之门。

顾左右终于如愿所偿了。当副职的时候，他还不敢松劲。他一方面熟悉物资部门的相关业务，一方面运用他所学的知识完善改进业务流程，使物资部门的各项工作更加制度化、标准化。当正职以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科里的事都是他一人说了算，大家都看他的颜色行事。个别想从他那儿捞取好处的人便乘机对他逢迎拍马。他一开始不喜欢别人对自己逢迎拍马，甚至还心存芥蒂和反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不觉中从心有抵触到见怪不怪，从不顺耳到欣然领受，逐渐对各种恭维体贴话很是受用，对各种巴结奉承习以为常，没有了反倒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变得颐指气使，甚而有点嚣张跋扈了。

三

权力催使他的工作作风发生了蜕变；但是，他是一个中共党员，受党教育多年，开始和供应商接触还是十分规矩，设有底线，对请客送礼和受贿这一块取关门态度。但，凡事都有例外。一次一位亲戚请他喝酒。同桌竟然有一人是顾左右所在局的物资供应商，而这个供应商的弟弟是他亲戚小孩的顶头上司。顾左右不能薄他亲戚的面子，当然也不能推辞这个供应商的曲意奉承。饭后几圈麻将，该供应商输得一塌糊涂，而他鬼使神差地赢了许多。闸门打开后，水就顺流而下了。以后每逢双休日，他的亲戚便邀他玩两圈；而他每玩必赢，只是多少不等而已。开始，顾左右以为事出偶然，随着官运启动他的财运也亨通起来了。后来，他回家躺在床上终于回想起这个供应商竟然将一副牌拆开，把停牌打成不停故意输给他。回想起来，这个供应商已输给他10几万元了。他良心发现，便心照不宣。在业务上对他大开绿灯，资质审查、质量把关、付款方式等能关照则关照。后来发展到向他泄露标底，以致运用一次报价、二次报价、三次报价，在此过程中把别家的报价告诉他以确保他的报价成交而不吃亏。这个供应商对他感恩戴德，不惜一掷千金领着他上高档KTV、桑拿浴、宾馆、会所，安排其嫖娼并为其支付一切费用。最令顾左右欣慰的是，他在某高档会所遇到了一位体貌特征、声音举止和他在学校暗恋过却追而不得的女生极度相像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女人。神交已久啊！从眉目传情到语言勾搭到开房取乐，很快就完成了神交——言交——性交的三步曲。他得到了极大的补偿，填补了多年的心灵缺憾。意得志满，飘飘欲仙。

顾左右尝到了甜头。但他很有品味，对供应商还是有选择、有防范的，绝不滥交。通过观察、相处，他挑了三、四位实力雄厚、不事张扬、态度沉稳、守口如瓶、情趣相投的供应商作为朋友。余皆一视同仁，按原则办事。

说原则，其实是笑话。现在顾左右从行为到灵魂已发生了蜕变，原则对顾左右而言只是挡箭牌和遮羞布而已。自从他有了那位会所相遇相知的仙女，对钱的欲望便像熊熊燃烧的炉火越红越热。他从受贿到索贿，这中间只有一条低洼的小阳沟，一抬脚很快就跨过去了；而且越贪越多，从假意推辞到肆无忌惮。

这里叙述的是台下的花絮；台面上，在办公室和会议室里，顾左右却是高树上的鸣蝉，把反腐倡廉的神曲唱得婉转动听、震天价响。在公开场合，顾左右对上述几位密友高声呵斥，以致面红耳赤。他对三十六计中的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的现实运用巧妙绝伦。

顾左右是文化人，他把制度程序做得驴子屎外面光，计划、措施、总结做得严丝合缝；他的贪腐没有影响物资供应，也没有出大的纰漏。

很快，顾左右又被委以重任，调到金岭市华灿局主办的多经总公司任总经理，和原来级别相同但管理幅度和权利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总公司下属有20几个小公司，有民营、有集体，有独立核算、有非独立核算。

顾左右有了一个部门的领导工作经验，对这个大一点的局面也志在必得。他首先审看总公司和各分、子公司上年度的工作总结和财务报表，又仔细研读了各公司的承包合同和公司的相关制度；然后又带着经营部、财务部、办公室的人员到所属各小公司走访了解情况，听取并帮助基层单位解决困难。在做了一圈必备的调查了解工作以后，就安心的坐在总经理的安乐椅上迎来送往、发号施令了。

顾左右的位子变化了，他贪腐的路子也随之改变；但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钱权交易。一方面，他通过过问、插手小公司的具体业务来捞取请托人的好处，一方面通过调整承包合同和人事任免来中饱私囊。顾左右思维缜密，在插手捞取好处时注重了解沟通，在了解来者的意图和下属单位可能解决的最大尺度后再提出自己的建议和安排。形式上，有的一个电话，有的把小经理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洽谈，有的直接去饭店打牌；事成后再收好处，有的送红包，有的直接打到他的卡上，有的送礼上门，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再一个就是一年一度的分红兑现。他自然而巧妙地利用春节为线，在节前兑现分红，在节后进行人事调整和发包，而在春节期间收礼。直白地说，他是按送礼情况决定任免的。天知道顾左右在他担任多经公司总经理期间贪污受贿了多少钱。开始他还在电脑里记账，并设置了密码保护；时间长了，也经常因为七事八事忘了记账，他的总账是有很多遗漏的。他养成了不收好处不办事的习惯。成了彻头彻尾的贪腐份子。文学爱好早已置诸脑后了。除了上述的固定情人之外，他浪迹娱乐界，只要听说哪儿有漂亮女人，他都设法上马，把她骑在自己的胯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杀一杀她的水气。歌舞厅的小姐玩腻了，他就叫老鸨帮他在大学里找熟女，后来在中学里找，年龄越来越小，以寻求更大的刺激。

四

尽管顾左右贪腐成性，劣迹斑斑。但由于他内外有别、表里不一，做事巧妙；在外界看来，他还是一个年轻有为、清正廉洁、有魄力会管理的人才。华灿局传达的国家和上级对多经企业的所有规范性要求，均能够按PDCA循环模式，有计划、有措施、有检查、有总结地开展落实，顺利过关；并凭着他的文字功底亲自写稿把它们一一报道出来。

顾左右还把自己装扮成清正廉洁的模范。除了工作，他从不私自动用公家轿车；中餐和晚餐也经常到职工食堂排队打饭，拒绝下属代劳。为了掩人耳目，单位集资建房，竟声称因小孩在外地上学费用偏大交不起预交款而让给了其他职工。这件事像平静的水面丢了一块石头，在职工中迅速地传播开来。在普通职工中形成了如下的议论和共识：顾总确实没钱，如果有钱，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会放弃呢？顾总既然没钱，就意味着他廉洁，这几年没有捞外快，更不要说贪污了。又因为不久出现多经公司副总和科室领导共谋贪污的一个窝案没有顾左右，使他变成了廉政榜样，当上了宝文省卓越公司的劳模，成了华灿局处级后备干部。

年度调整，顾左右顺利地当上了华灿局经营副总。继续和下属勾结，在更高的层面上贪污受贿。其时，国资委明令国有企业要主辅分离，不准办民营企业，他顺势而为，主持卖掉了两个民营公司，卖的老远老远，又大大地捞了一笔。

两年不到，顾左右凭着他的作秀本领顺利地当上了华灿局总经理，直接贪腐变得困难了，给非法伸手添加了一些沟沟坎坎。喜欢独往独来疑神弄鬼的他不屑于他人共同贪污。此时，中央掀起了反腐风暴，老虎苍蝇一起打，顾左右的敏锐嗅觉感到大事不妙，理智地决定收手，转而开始反腐，实行制度控制，程序控制。顾左右真是一个变色龙，很快他就由腐败份子变成了反腐明星。做贼的人一旦反水很容易成为反扒高手。他把反腐工作做成了系统工程，用耳熟能详的话来说，他设定的制度和程序那真是让心怀叵测的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顾左右把他的反腐设计和反腐成果写成论文发表在宝文省卓越公司企业管理的杂志上，受到宝文省卓越公司党组的高度赞扬，号召各地市公司以此为模板广为推广。因工作卓有成效，顾左右平步青云上了一个大台阶，被上级党组选中任命为宝文省卓越公司纪委书记。（注：这时省局更名为省公司；市局更名为市公司；卓越公司是华灿公司的省公司即上级公司）

俗语说得好，天要叫他灭亡必先使他疯狂。不久，顾左右的好日子就到头了。顾左右刚当卓越公司纪委书记不到半年，正春风得意，还来不及施展宏伟抱负，上级巡视组就像旋风一样来到宝文省卓越公司。更让顾左右难以招架的是，正当其时，宝文省卓越公司党组竟毫无征兆地将其调整了岗位。这是正常人事调整，还是预示着他的不测？顾左右内心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他的富有弹性的神经被绷紧后又被拉直了。回顾来路，顾左右活得很累，没有过一天安稳日子。向上爬的痛苦。处理人事关系的艰难。为受贿而绕开程序、瞒天过海的繁琐。装穷的煎熬。由黑漂白的艰难。他的头脑发胀、发痛，他还要硬撑着故技重施做阴阳人、两面派，简直要崩溃了。

这几天由于长期提心吊胆，连夜失眠，顾左右变得又瘦又黑，眼窝深陷，目光呆滞，更加动摇了他继续做高超演员的自信。他想出去透透气，缓解一下因收紧而要爆裂的心，苦于找不到借口而无法成行。无巧不成书。正当其时，伴随他大半生抚育他成长的金岭市华灿公司举办40年庆祝活动，向他发出邀请，请他这位大人物返回故地出席纪念大会。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一向不信神灵的顾左右，竟然双手合十，对天祷告，阿弥托佛。

五

小车驶出了宝文省卓越公司的大院，顾左右坐在副驾驶的位子，大清早就显得很倦怠，晕乎乎眼睛就合上了。驾驶员看到顾书记正在闭目养神，小心翼翼地把开得很小的音乐关掉。顾左右说，不用。显然他并未睡沉。于是音乐再启。小车平稳地驶上了高速公路。在走了约摸一个小时左右，在过一个收费站时被堵住了。通知前面因交通事故堵车，请耐心等待或绕道行驶。无奈小车司机在请示顾书记同意后，回头找到高速的出口下去抄一条近路继续向T市进发。此时，天忽然阴暗下来，车前挡风玻璃现出了密密麻麻像针尖大小的雨丝，并逐渐增大。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又过了两个时辰不到，突然有一辆装土的货车从一条小路急驶过来横穿马路。眼看小车和货车就要相撞，小车司机来不及踩刹车，急打方向盘。小车像野战军的坦克一样窜上了人行道又窜上了黄土坡，然后猛然紧急制动。一个鲤鱼打滚，小车翻入了路边的池塘四轮朝天。车中顾左右和司机双双受伤。驾驶员手握方向盘，晕倒在驾驶室；顾左右未扣安全带被甩出了车门，摔倒在池塘边的土埂上。不久，交警赶到，通知120急救车把他们送回了省城医院。

顾左右在病床上昏迷了一个多月后，渐渐苏醒了。刚苏醒几天，卓越公司领导和同事陆陆续续来看他，他也一一和他们说话。但发现他们说的某些事顾左右不能做出正常应答，好像不知所云，又好像记不起来，目光有些呆滞。为了使顾左右好好休养，看望的人都很快离开了病房。此后一连好几天，均无人打扰。

顾左右独自一人在高干病房静养，竟记不起从金岭市凯局长走后直到如今的任何事情，而小时候的事情却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

他小时候太贫苦了。家里常常揭不开锅盖，经常吃米糊糊或山芋干子饭，一碟豆腐渣，一碟咸菜，一碟小青菜，但凡那天桌上有一盘带荤的菜，两个姐姐欲伸筷子夹，常常被父母将她们的筷子打落在地，还在她们的头上猛敲一下，打得她们鬼哭狼嚎。口里还骂道：弟弟还没吃，你们就抢着吃；抢着投胎去啊。然后，给他这个独卵子先夹，分量多一些；象征性地给他两个姐姐蜻蜓点水一下，父母只是把荤汤的剩汁淘饭吃。一件衣服一年穿到头，破了缝缝补补再穿，有时补丁上面再打补丁；记得上小学时裤子膝盖处磨了一个大洞，母亲拿姐姐不能再补的旧花衣裁下的布块翻过来补上，穿到学校因为有花色遭到同学们的耻笑。他记起小时候瘦弱，常常遭人欺负；无奈他把早上父母给他的早餐，两根山芋省下来给大同学吃，换取他们的保护。他小时候喜欢掏小鸟窝，喜欢拿长竹杆头上沾上自制的面筋黏知了，喜欢拍花片、玩玻璃球，喜欢看连环画小人书，喜欢河沟里面活蹦乱跳的小鱼虾但只能用瓶子捞到小蝌蚪，他喜欢可爱的小女孩但不敢接近，喜欢到附近树林里玩“光明逮强盗”躲迷藏游戏。贫穷在他幼小的心里烙下了心酸的印记。

六

顾左右的记忆停留在从出生记事到工作不久即金岭市华灿局凯局长调走前，此后所有的事情都一片空白。像一条长长的磁带到这里就突然消磁了，没有了。顾左右自己也感到十分纳闷。他竭力想，死劲想，也想不起来。想得多了，顾左右的头脑像坠了一块大铅球一样老重老重，迷迷糊糊，把他拖入了梦乡；他美美地睡了一天一夜，竟做了一场大梦。

顾左右梦见自己在凯局长被宝文省卓越公司调走以后，金岭市华灿局机-构调整，他经过双向选择被安排到思想文化部工作，十分高兴。他有思想，也爱文化，他可以把自己的理想和本职工作无缝对接；他伏案工作时，再没有人能弄清他是在写宣传公司的稿件还是在写与公司不沾边的其它文学体裁。虽然他既要改稿件，又要写稿件，要作会-议报道和基层采访，还要向省公-司或市里报稿件；既要拍照录像，又要弄公司网站，整天忙得像旋转的陀螺似的。但他感到非常充实、愉快。不到一年，顾左右就被提任为思想文化部主任。

顾左右当思想文化部主任以后，选调来一男一女两名精兵强将，让男同志跑摄像、拍照、采访等外部事务，让女同志处理来稿、网站维护等内部事务。顾左右自己腾出大段时间寻找公司的亮点，集中精力把它们写成专稿投到宝文省卓越公司网站、报刊和金岭市的新闻媒体。顾左右的大名经常见诸大报大刊和宝文省卓越公司网站的显要位置。

顾左右把公司的思想文化工作做得风生水起，并成了公司内外的大名人。由于顾左右的工作出色，历年的机构调整公司领导都没有舍得变换他的位置，一干就是8个年头。

在第9年头上，顾左右祖上的坟头发热了，他被宝文省卓越公司那个领导看中了，被借调到宝文省卓越公司思想文化处工作。顾左右被安排专门负责卓越公司重要会-议的报道工作和重点工作的对外宣传。这都是顾左右的强项。顾左右不辞辛苦自己编制了一份电子杂志，有背景、有插图、有音乐，并建立了互动版面，公司的重要活动和生产经-营等各方面的开展完成情况一览无遗。顾左右很快就得到了正式任命。

顾左右梦到宝文省卓越公司大楼不知是哪个处室的美女在过道里和他对了眼竟然看上了他，对他暗送秋波。给他送早点、咖啡，还约他吃饭，都被他一一拒绝了。顾左右梦到基层单位的熟人来找他办事、托关系，也被他一一拒绝了。美女的楚楚动人也曾打动了他的心弦，这个美女似曾相识，竟和金岭市会馆遇上的心仪女子行为举止一样楚楚动人；礼物包括名人字画、古玩、金-钱，也都是他的所好和需要，送礼人的脸型也和他在金岭市的几位供应商-密友极为相似。但是，这些东西均敌不过事业前途对他的重要，因此，他气宇轩昂地抵御了它们的诱惑。他深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他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和名节。

顾左右梦见自己当上了宝文省卓越公司思想文化处的处长。

顾左右又梦见自己被调任宝文省卓越公司监察处处长。他成功地处理了几件尘封积案，他认真的处理群众的来-信来-访；他组织宝文省卓越公司处级以上干部去当地监狱接受警示教育；他梦见自己主编了一个《清风苑》刊物，有廉政要求，有清风举措，有贪腐案例。

顾左右梦到自己一步步走上了宝文省卓越公司纪委书记的高位。

顾左右梦见自己回到家里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把自己当上宝文省卓越公司纪委书记的喜讯告诉了他们。他接受了妻子和儿子的热烈祝贺。他开怀大笑，从梦中笑醒了。

这个梦竟然严丝合缝的把顾左右磁带断带部分全部衔接起来了；就像电影或纪-录片编导的后期制作，把顾左右走向堕落的旅程剪切掉了，换上了他对这一大段人生的想象，或者，把别人的光彩人生段子嫁接到他的人生中来。现在，在顾左右的心里和回忆中，他没有一丝一毫见不得人的劣迹，没有做一丁点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情。他光明磊落，克己奉公，锐意进取，忠诚坦白。这当然是一厢情愿，这也是所有走上歧途的人事后的善良愿望，但这些在顾左右的记忆中却奇迹般的发生了。谁说没有后悔药呢，顾左右通过摔伤失忆到美梦修复，像一贴良药将顾左右恐慌焦虑的心病治好了。

七

实际上，上级巡视组进驻宝文省卓越公司，顾左右就是重点审查对象之一。因为金岭市华灿公司下属多经公司的一个贪腐案件牵涉了顾左右。该多经公司下属电力设计公司的经理因贪污被查，80万元的年度送礼款因手续不全，交待不清接受审查，书面交待有50万元送给了时任多经公司总经理的顾左右。但因为没有顾左右收受贿赂任何凭据和痕迹，不能确定其为事实存在，所以，让上级党组通过宝文省卓越公司党组将顾左右的领导职务进行了调整。一方面便于调查工作的开展，一方面敲山震虎，观察顾左右的动态。顾左右果然心神不宁，惶惶不可终日。正当巡视组一边深入取证一边静观其变时，发生了顾左右因公外出翻车住院的插曲。

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和休养，顾左右渐渐康复了。宝文省卓越公司党组听从巡视组的建议安排顾左右在家休养，同时，派人观察顾左右的生活起居，一举一动。

顾左右出院回家了。自从巡视组来宝文省卓越公司，公司党组将他由公司纪检组长改任工会主席后，顾左右就感到了组织对自己的不信任。他想，工会主席就工会主席罢，反正他年龄也不小了，也没有升迁的希望了。现在组织上交代他在家安心休养，何乐而不为呢。再者，通过翻车脑部摔伤失忆到美梦再造，他真切地感觉到此生有憾而无愧。他顾左右出身贫寒，靠着自己的刻苦和聪明，没有任何背景，不借任何外力，也没有耍任何手段，一步步走上了领导岗位，当上了副厅级干部，已经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祖宗了。而且，无论是官袍加身之后还是一介布衣之时，他顾左右从没有害过人，也没有贪过公家的便宜，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于是，心安理得并悠然自得起来。

顾左右安排起了他的休养健康计划。他亲自上街到花市选择了几盆上好的花卉把自己的阳台做了精心打扮；又去鸟市买回来两笼画眉。然后，他到“墨香斋”文具店买回了笔墨纸砚，还买了一块大毡子，布置了书房。

此后，他每天清晨即起，拎着两只画眉鸟到附近公园去溜达一圈，中途把鸟笼子挂在树上，和其他晨练的老同志聊上一阵。一个半小时光景，他就回来了。回家后，吃家庭保姆准备的早餐。然后，方便一下。开始浇花，给花松松土，剪剪枝，欣赏一番。回屋打开电视，看完早间新闻。接着，漫步踱到书房一张大书案前，扭亮台灯，开始安静的习字练画。一上午就过去了。中午饭后，稍事休息，阅阅报便开始午休，一直到下午2、3点不等，何时醒何时起床。往后的时间随他兴致。有时候找朋友来聊聊天，谈谈时事和八卦。或者，找来纸笔平仄诗句。天气晴和的时候，拿四轮车推着年迈腿脚不便的老父亲去公园转圈；或者带着小孙子到很远的野山沟、小池塘里去捞蝌蚪。晚饭后，便躺在沙发或躺椅上，盖上薄绒毯，舒服地看电视节目，他喜欢看时事、历史、文化和军事频道，偶尔也看看好看的电影和娱乐节目。顾左右的生活过得悠然自在，闲情雅致。

巡视组派去金岭市华灿公司的人调查翻阅了顾左右曾经任职的所有部门的历史档案，没有发现任何关于顾左右违反规定或财务制度涉贪的线索，评价说，顾左右的所有签字都是有制度支撑而合规的；派去观察顾左右生活起居的人也没有发现他的任何反常，回来汇报说，顾左右太镇定了。而实际上，顾左右因为失忆他压根就忘记了自己曾经犯罪。顾左右的心不是太镇定了而是太平静了。因此，一个人的幸福与痛苦绝大部分原因是来自于自己的回忆和心境。

八

上级巡视组因为没有掌握顾左右犯罪的实质性证据，再加上顾左右的精神状况极佳，一时难以做出判断；所以，对顾左右的案子只得暂时搁置下来。宝文省卓越公司大楼上下对顾左右的传闻和窃窃私语也暂时消停下来。

俗话说得好，老天有眼，作恶必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还是金岭市华灿公司多经企业顾左右时任总经理时的下属，一个装饰公司的经理，因当年未送礼而遭打击报复被免职。该经理对自己的遭遇愤愤不平，耿耿于怀，曾经花钱雇人拍摄了顾左右在某KTV和小姐搂抱亲嘴的照片。该照片右上角自动生成有拍摄日期和时间。听说上级巡视组进驻宝文省卓越公司正在调查顾左右，大快人心，堵在心头多年的一口恶气终于吐了出来。好家伙，你也有今天啊。不是证据不足吗？我来收集提供。为了找到顾左右的犯罪事实，他找到当年开KTV的老板谈心，了解到顾左右当年在该店嫖宿的情况，探知了照片上当时还是中学生的小姐的姓名和地址。通过公安信息库了解到该小姐当初尚未成年是个幼女。喜出望外。于是这位装饰公司的经理又委托该女的同班同学和她交朋友，很快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该小姐毫无防备，讲述了顾左右当年花5000元取了她的贞洁的全部过程。同学做了录音。该装饰公司经理将他收集的顾左右嫖宿幼女的证据写成材料实名报告给了巡视组，同时还就他知道的一些不为人知的情况和黑幕交易进行了实名举报。巡视组收到这一重要线索和实名举报，如获至宝，立即开会研究，决定对顾左右实行“双规”。

顾左右毫无心理准备，被双规后还矢口否认。他侃侃而谈，煞有介事，一副无辜被害的神情。审查人员提问的一些事情，不是毫无印象，就是张冠李戴；仍然叫人听得一头雾水。后来，当审问人员将他猥亵那位未成年少女的照片和那位无知少女讲述顾左右强奸她的细节录音公开时，顾左右像被电棒猛击了一样，幡然梦醒。他的眼球放出了异样惊诧的神情。顾左右被猛烈撞击而中断的脑神经被重新打通了。他因失忆而遗忘了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像蚂蚁爬行似的慢慢地回忆起来了。

巡视组在取得顾左右承认他强奸幼女的事实并签字画押之后，向他重申了党的政策，责令他老实交代他全部贪腐情况。便暂时中止了对他的突击审问，让他慢慢回忆，一条一条写清楚。顾左右再一次的失眠了，他重新陷入了揪心的回忆、撕心的后悔和生不如死的自责、煎熬、灵魂遭受鞭笞而痛苦的万丈深渊之中，万劫不复。

又过了一段时间，经过顾左右的陆续交代，和巡视组的反复审问核查以及北上南下外调人员的奔波辛劳，终于理清了顾左右在任金岭市华灿公司下属多经公司总经理期间和升任金岭市华灿公司副局长期间的巨额贪腐行为，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条。顾左右惊异于自己的贪腐数额，自知小命不保了。于是，他又做了生平最后一个噩梦。他梦见自己五花大绑地站在公审大会的平台上，台下挤满了黑压压乌云般的人群，他们的声音仿佛雨点般地响着。当“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声音响过之后，他立刻被两个持枪的军人拖了下来，推到一辆卡车上，卡车上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军人，其气势威严而吓人。卡车向着野外驶去，后面是成百上千的人群蜂拥过来，或骑车或奔跑，只有少数几个人跟随到终点。到了行刑地，一个背靠树林的小荒坡，他瘫软的身体被抛弃在地，然后，他看见了黑色的枪口……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自然是心脏狂跳，大汗淋漓。

周敏，安徽铜陵人，1957年出生，铜陵供电公司退休职工。中共党员，经济师，中文大专毕业。《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安徽电力作协会员，《铜陵网》文学版块版主。近体诗、现代诗，小说，散文，随笔等散见于省市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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