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变1947: 金融开放政策是如何演变成“黄金风潮”的？

1945年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领导全民族抗战有功，政治声望达到了顶点，获得了各党派各阶层的支持，但经济上却因日本的掠夺和连年的战争开支，正面临通货膨胀、物价失控的局面。中央银行的统计数据表明，1937年抗战伊始，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尚只有14亿元，到1945年8月抗战胜利之时，已激增到5700亿元，并且发行了面值千元的大钞。各路资本也因投资环境恶劣，纷纷转入流通领域，大肆抢购物资，囤积居奇，逐渐形成了投机风潮，民生形势严峻。

1 宋子文上任行政院长 整治通货膨胀

当此百废待兴之时，全社会寄望国民政府能重振经济，改善民生。于是国民政府（蒋介石）响应民众呼声，让接受过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正统西方自由经济学训练的宋子文出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负责战后经济重建工作。

自恃为国民政府财经权威的宋子文踌躇满志，相信凭借自己的满腹才学和与美国的良好关系，必定能拯救经济，开创新局面。经过一番思考，他认为首要的是遏制住通货膨胀，稳定物价。而当前的经济局面积重难返，不出大招，很难扭转局势。于是他决定实施金融开放政策，抛售央行黄金以回笼市场上流通的巨额法币。因为按照西方经济学的经典理论，通货膨胀主要是市场上流通的纸币过多所致，那么只要减少市场纸币的供应与流通，物价自然会降下来。

2 金融开放政策出台 央行抛售黄金

虽然宋子文也曾有过担心，毕竟央行黄金是一国压箱底的镇国重器，一旦动用却控制不了通胀，那就连回旋余地都没有了。宋子文毕竟当过财政部长，对国民政府的家底还是很了解的：一是央行尚有8.3亿美元黄金、外汇，其中黄金568万盎司；二是接收了巨额的日伪资产和军械物资，其时已陆续变卖了6000多亿法币；三是还有部分美国援助资产余额。而且正当其时，联合国救济署又送来6.6亿美元的救济物资。更让宋子文心热的是，美国政府承诺将再贷20亿美元帮助中国战后重建，毕竟过去几年美国政府对国民政府的求援基本是有求必应，而且这其中宋子文亲自办成了4笔总额达6.25亿美元的贷款，还争取了8亿多美元的军事援助。

尽管如此，宋子文还是有点忐忑，毕竟美国总统换人了，过去自己与罗斯福私交甚好，而新上台的杜鲁门打交道却是不多，国际形势也有了变化。于是，在盘算了国民政府的家底和再三征询了自己的美籍财政顾问杨格，得到美国政府一定会贷款的承诺后，宋子文毅然决然出手了。

1946年3月，宋子文正式推出金融开放政策。他指派中央银行总裁贝祖诒负责在上海操作抛售黄金。为避免引发社会集中抢购，贝祖诒采取了明暗两条线的操作模式：明面上配额给银楼金店，暗地里也供货给黑市。然而政策甫一出台就走样了：那些得晓内幕的有钱有势的“金老虎”、有钱大胃口的“金黄牛”、零炒零卖的“金苍蝇”等黄金投资分子有如一夜之间冒出，和经办此事的大小官员相互勾结，互通信息，大肆炒金。虽投机形势严重，但由于操作隐秘，初期的汇兑价格一度还保持在10-20万法币/两金；并且随着市面上黄金的增多，法币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回笼，上海的物价初步稳定下来。

3 内战再起 再度加速印钞

就在宋子文长出一口气，庆幸自己高明之时，西面却战事再起。他的妹夫蒋介石集中重兵向中原解放区发起了进攻。第二次国共合作就此破裂，全国人民期盼的和平建国梦想已成泡影，本已偏稳的物价再度飞涨。

国民党武器虽先进，却大量消耗着真金白银，而且战事进展并不顺利。望着前线将领雪片一般飞来的催粮催款电报，蒋介石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度找宋子文要钱。宋子文明知抛售黄金回笼法币政策正处于关键时刻，此时一开闸放水，很可能功亏一篑，虽不想效仿大姐夫孔祥熙那样做个“YESMAN”，但无奈身在一条船上，只得长叹一声，再度放法币出笼。

4 “抢金风潮”引发恶性通胀 金融开放政策破产

宋子文左手抛售黄金回笼法币，右手却一转又将法币放出了库房，如此捣腾下，物价再度暴涨。人们纷纷购进黄金以自保，引发金价暴涨。而金价暴涨又诱使各路资金汇聚炒金，许多企业厂矿甚至贷款炒金，最终连军队也卷入进来，临近驻地的驻军连夜将军饷运至上海参与抢金。上海央行国库黄金很快告罄，宋子文命调重庆央行黄金以维持局面。其时市面黄金汇兑价格飙升到45万元法币/两金，在“渝条”面市后，价格更是一日千里，上海市民争相“轧金子”，黄金抢购风潮愈演愈烈。

受黄金抢购风潮带动，美元外汇价格也飙涨，仅十来天时间里，汇兑价格就涨了一倍半。美元抢购与黄金抢购交相促进，使美元、黄金库存急速减少，到1947年2月中，黄金只剩下230余万两了，美元则濒于枯竭。粮价更如脱缰野马，一年间飙涨了20倍，上海人民一夜间醒来，发现昨天够吃三顿的伙食费今天都吃不到两顿了，顿时民怨四起。群情激愤之下，1947年2月，上海发生了大规模的捣毁银楼和米店事件。

早在1月31日，蒋介石已在日记中写下“惟外汇基金日渐，黄金减空，子文不学无术，败坏国是，不胜焦虑”。眼见局势失控，1947年2月15日，蒋指令宋子文停止抛售黄金。随即颁布《经济紧急措施方案》，该方案核心要求：停止一切黄金买卖，不准黄金流通，个人不得出售黄金；该方案实施以前已存黄金者，应立即到央行按1946年之比价换回法币；以经营黄金、外汇为主的金号、银号既钱兑业，自2月17日起停业。违者将治重罪！重压下，黄金买卖转入黑市。

从1946年3月4日实施金融开放政策到1947年2月16日颁布《经济紧急措施方案》，不到一年时间里，国民政府先是抛售黄金回笼法币，接着又边抛售黄金并加印法币，最后又以极度贬值的法币回笼黄金。堂堂一国政府，出尔反尔，以如此手段洗劫民众财富，引发民众强烈反弹：直呼国民党为“刮民党”、称宋子文为“头号抢劫犯”、把中央银行喊做“黑帮中的黑帮”。媒体也强烈要求严惩宋子文，彻查黄金抛售案中的官商勾结现象。国是败坏如斯，学界也看不下去了。时任北大代校长傅斯年发表讨宋檄文《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不可了》，直言“宋若不走，一切垮了”！而国民党内的政学系、CC系、黄埔系此时也联合起来倒宋，直接要求监察院立案审查宋子文是否利用职务之便套购黄金。

5 监察院连番弹劾 宋子文黯然下台

一直没有存在感的监察院大张旗鼓，赴沪查案，最后发现抛售决策者指向“蒋钧座”，很是无奈，不得不草草了案。但是对外界得有交代啊，只能将“金老虎”的主要代表——金业公会主席詹莲生、央行业务局的经办人林凤苞、杨安仁等人送交法办，结果上海法院判决詹莲生12年、林杨二人各10年的有期徒刑。讽刺的是，在三人花费了两千多两黄金运作后，以保外就医的名义直接回家了，连一天监狱也没蹲过。

民众“反宋”、学界“讨宋”、党内“倒宋”，美国许诺的20亿美元贷款又迟迟不见下文。1947年5月，监察院两次要求弹劾宋子文、贝祖诒。国统区“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民主运动亦开展得如火如荼。多方压力下，宋子文这个行政院长干不下去了！这位近代中国财经制度的奠基人不得不收起满腔抱负，咽下苦水，黯然辞职，由于有蒋妹夫的保护，全身而退。政学系大获全胜，张群随即接任了行政院长一职。

两年时间不到，这是继孔祥熙因“美金公债舞弊案”下台后，蒋介石再次有姻亲涉金融舞弊案下台，而且是前后两任行政院长。这两位姻亲也都因蒋的力保，而安然无恙，避走美国。而此时，国统区的恶性通货膨胀已呈不可收拾状态，民众已一贫如洗。事后宋美龄同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讲“我哥哥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司徒雷登不置可否。

事实上，宋子文下台是政斗结的果，但却不是因。他的金融开放政策没有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只要内战不停，印钞就难停，物价就难降。金融开放政策本意是稳定物价，重振经济，改善民生，最后却只是让一些投资分子和一些经办官员中饱了私囊，民众反被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