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兄弟铃声,永远的兄弟铃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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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从那边升起

文|魏市宁

当沉寂了半个世纪的银元一枚枚钻出土壤,匍匐在瓦砾堆上,蝉一样颤抖着鸣叫,同在地下深埋着的灵魂就要被它惊醒,回想起青河水面上起落的波纹,和扎起在河岸空旷场地上巨大的尖顶帐篷。

第一部分:逝去

十年:关于马戏班

青墨在往日深秋的那个夜晚从睡梦中醒来,那时候的下弦庄刚刚举行过一场葬礼,村落一派颓废之相,细小的旋风穿梭在街角巷口,空气中残留着葬礼仪式过后特有的焦糊气味,银色柔和的月光下,撒在挨家挨户门口的草木灰尚且依稀可辨。一只猫从窗口躬身走过,攀上屋顶,跳进一棵杨树高大的树冠里。窗外是一片宝石蓝色的天空,过堂风压弯了油灯的火苗,吹抚过青墨的身躯。他盖上灯罩,走到院里。

青墨穿过海棠树间那条长长的走廊,看到走廊尽头的那排房屋,看到纸窗上印着母亲黑色的剪影。

“妈妈,他们今天还会来么?”

“谁?”

“你知道的。”

“他们肯定是在路上,巡演的马戏班赶起路来就像农民耕种一样不紧不慢。”

“可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他们一边赶路一边睡觉,他们的马车在赶路的时候从不休息,你听,是不是有铃铛的响声,这是他们的车队越来越近了。”

青墨侧耳去听,听到猫爪间的四块肉垫在树枝间小心地起落,听到远处猫头鹰发出鸽子一样沉闷的叫声。

“他们是不是会带着五种颜色的马?”

“是,他们会带着五种颜色的马。”

“他们是不是会带着懂得飞翔的女人?”

“青墨。你父亲不在了,你就要学着懂事起来。”

“那么,现在,我可以出去看看么?我不走远。”

母亲吹熄了油灯,黑暗从纸窗的缝隙探进去,夜晚匆匆将房间填满。

三十年:关于拓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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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下弦庄如同白昼。

夜空是磷火染成淡蓝的冷色。淡蓝的冷色下一条平直的土路一直刺入夜色的深处,在那里,夜色的深处晃动着一片耀眼的蓝。一匹白色的马从上弦庄的方向颠簸着走来,两朵淡蓝色的冷火爬上骑马者的肩膀,当马蹄在青河的木桥上叩响,冷火跳下地面,缠绕着向田野跑去。

“主家,拓土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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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家,您吩咐。”

“寻马,你去,把白龙牵到马棚,给它加半升黑豆,明天我会再给你安排事做。”

“主家,仓库里没有黑豆了,加玉米行不行?”

“就加玉米,你去吧。”

老太太果然没能撑得过这两天,拓土闻得到死亡,死亡是门口那一朵巨大的白色纸花,死亡是来自锅炉房洒满每一个门口的草木灰。拓土看到电灯下素装的青墨,想,原来人脸可以用短短的三天生出三十年的皱纹。

“消息可靠么?”

“主家,消息很稀少,然而消息向来可靠。”

“想不到上弦庄的土地那么荒凉,却埋葬过那么一个高官显贵。”

“官不是很高,就做到员外郎,但也搜刮到了不少脂膏,虽然年代久远,但是据传言,陪葬的数目应该不少。”

“嗯。你先去休息吧。”

“主家,要我着手安排么,我去上弦庄探听,见到了另有一些外地人,恐怕也是冲着那墓去的。”

“嗯。这时候,这种事,我看还是缓两天吧。”青墨看着自己白色的袖口。

“听您的,主家。我会雇人盯着,一有情况就给您汇报。还有,主家,您一定要节哀,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三十年:关于迟到了十年的婚姻

小雨一直打湿到卧室门口的地毯,行人在街上走出一路的泥泞。寻马熄灭神桌上乳白色的烛底,蜡油的气味弥漫开去,寻马换上四根新买的蜡烛,点上,火焰变小,再变大,在平寂的空气中向上蹿动。火焰照亮一个球形空间,照亮相框厚厚的玻璃内一个妇女削瘦的脸,那是青墨的母亲。

在马槽里,寻马添上掺着碎麦秸的玉米,白马轻走过去,低头闻嗅,喷出一团团鼻气。

“这畜生还在挑食,它怎么知道食物一天天变差意味着什么。”

别管是否合适吧,主家的想法总是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难以琢磨,谁都知道,白事还没过去是沾不得红的,主家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要我去接那个海棠。主家做事是不见于形色的,这个我清楚,已故的老爷和刚刚去世的老太太,他都不曾为他们流下一滴眼泪。想想这可真是铁石心肠。可能眼泪还是有的,只要看看主家的那个枕头,潮湿得要生出苔藓。不过谁知道,谁知道那是主家为何而流下的眼泪,为老太太的去世,为府上的困境,还是为上弦庄的海棠。想想主家也是可怜,在这下弦庄,谁能为了一个病丫头,不顾母亲的反对,一等就是十年。还有这个烦人的雨天。如果这场雨越下越大的话,今天的事就要泡汤了,我总不能冒雨跑去上弦庄,即便我能,那匹马也不能。

寻马放下斗笠,伸出手来,让雨滴落在上面。

“寻马,你怎么还没有去上弦庄?”

“我正要去呢,主家,您看,雨还没有停。”

“你去吧,雨已经在停了。”

寻马牵出白龙,雨在变小,变小的雨一点点打在海棠树上。

“寻马,记住,白龙虽然是聘礼,但你回来的时候,不要让我看到你牵着的是另外的一匹马。”

“记住了,那么,聘金呢?”

“聘金就留给他们。”

青墨看到马槽里的碎麦秸,寻马和白龙的背影,卧室门前被雨水冲散的草木灰,草木灰是雨水散开的形状。

“寻马,你出门的时候让拓土来见我。”

“好的,主家。”

那两排海棠树已经老了,十年带来的变化可不仅仅是让海棠花一次次枯萎。二十岁的时候,我带你去看电灯,你说那就像世界上最大的一颗夜明珠,能不能找来小一点的戴在头上。我说我闭上眼就看到了你戴上它的样子,你笑了,又突然咳嗽,看你笑着咳嗽,我的心都要碎了。你的父亲说,虽然这玩意点不着烟卷,但既然能发亮,那就总能卖出一个好价钱。这就是你们的差别了,你的父母,如果能够拿到手里,即便是月亮,他们也要估算它的价格。你就是我的月亮,我家长长的走廊两边种满了海棠树,你一贫如洗的家人身上沾满了铜臭,你却如一颗苹果的清香。话虽如此,同我固执的父母相比,贪财的穷人倒更好商量。我本该在二十岁时娶你过来,却要因为母亲的反对,让这场婚礼迟到了整整十年。十年前,我的母亲曾说,若想娶你——上弦庄那个病丫头——除非等她离开人世。十年后,我遵守了诺言,可是走廊两边的那两排海棠树已经老去,就连青河岸上庙口的石像都已崩裂。我在今天娶你,守护你脆弱的身体,也愿我父母的灵魂安息。

拓土提着一只湿漉漉的布袋,走到屋檐下。

“主家,您找我。”

“是的,拓土,你今晚去安排那件事。”

“不再缓些时日了么?”

“顾不了那么多了,不能让那些外地人抢了先。我们需要一大笔钱来重整旗鼓,你看,下弦庄和上弦庄的人瞧见我们的时候,都已经忘记该如何行礼了。”

“我晚上就去办,主家。”

“不。你这就去上弦庄。你要用跑的,寻马还没走远,追上他,你们一起去上弦庄。到了上弦庄,他去海棠家,你去安排那件事。告诉寻马,过了今天,一切都将改变。”

四十年:海棠的死

下弦庄的冬天,雪总是下个不停,下个不停的是一场场小雪,在青墨看来,一切都是从海棠死去那年开始。立春那刻,当鸡毛从床上一点点飘浮而起,乘着地气,飘过枣红色的衣柜,从摆着陶瓷古董的书架上盘旋而过,摇晃着穿过客厅,出门直接升上湛蓝色的天空,此后雪就会一片片减少,停止。

木结构骨架排列整齐的天花板上,电灯发出的光线越来越弱。海棠躺在床上,一遍遍重复着能不能把灯开亮一点。

视野还是越来越暗,海棠想,难道这颗夜明珠也在死去么。

“你有没有喂它?我听到白龙在马棚里喘叫。”

“半个时辰以前,我已经吩咐寻马喂过它了。”

“你再去看看吧,我还能听到它在叫个不停,叫得人头疼。”

“嗯,海棠,我这就去。”

海棠是在青墨开门那刻死去的,过堂风吹进来,带着她的灵魂,从窗口飘离人世。青铜在墙角闭起了双眼,趴在床边的青木开始哭泣,青墨来到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仰面看到无底的天空,喊道,海棠,海棠。海棠!海棠!

一群麻雀冲出杨树高大的树冠,连成一片,掠过庭院上空,飞向无垠的远处。

青墨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来到马棚,听到里面低沉的喘息。白龙站在干草垛上,低垂着马头,低垂着的马头上绽放出一朵朵挥之不去的悲伤。

四十七年:回望

我知道,那天的雨一直不曾停止,我看到寻马牵着缰绳,你骑在白龙背上,走过木桥,走进我的心里。那天的雨一直不曾停止,我知道你的头发和衣服一样潮湿,我知道你把手里的伞遮在了白龙的头上。

同共度那十年相比,等待的十年比一生更加漫长,那是我一生的脱发和皱纹,那是我一生的叹息和思念。十七年前,那是最美好的一个早晨,海棠,你在我身边醒来,我听到阳光斜照在院子里柔软的声响,白龙在马棚大口咀嚼着麦秸和玉米,有人叩响了门,我知道是拓土回来了,回来的拓土带着沉睡了几个朝代为数不少的一笔财产。

那时候,我已能看到我们的未来,那世界的色彩,就像我曾梦到的蜃景。

算起来,距离海棠死去已经七年了,每天晚上,白龙都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

四十七年:白龙的死

宝石蓝色的那个夜晚青墨会时常想起,白龙在另一个夜晚死去,另一个夜晚依旧是薄雪覆盖着庭院的宝石蓝色的天空。海棠死后,每个冬天都会下起频繁的小雪,就像青墨周而复始的忧伤。

那个夜晚,下弦庄的田野里是一点点摇晃着淡蓝色的冷火,鹿群一样,奔跑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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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摆在床边,青墨熄灭电灯,把手伸到椅子上:

“妈妈,让我看到你吧。”

昼夜迅速交替,阳光从窗口扫过,灯光穿破窗纱便失去方向,蛾子在窗口摇来摇去,撒下翅膀上干燥的粉末。一张脸。脸上喘出粗重的呼吸,巨大的鼻孔和黑白相间的绒毛,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乌黑发亮。

“见鬼,怎么是你?”

青墨从床上跳起来,看到白龙从窗口探进头来,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平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是一双二十几年不曾黯淡的黑色眼球,里面泛起星星月亮,和飘落的雪花。

“白龙,不准你再把头探进卧室来。”

窗户慢慢合上,白龙摇了摇头,鼻孔里喷出一声低沉的喷嚏。白龙向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开,脚下踏着极细的声响。

青墨沮丧地躺回床上,把手伸到椅子上:

“海棠,我的母亲不肯见我,让我看到你吧,十几年了,她还在怨我。”

雪停之后是宝石蓝色的天空,今晚没有灵魂浮过青河,没有爱人走进青墨的梦境,没有故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同他回忆过往。卧室的门半开着,白龙如一个在此居住了数十年的老妇人,独自在卧室无声行走,在镜子,在桌角,在毛巾,在青墨到过的每一个角落驻留,在青墨到过的每一个角落闻嗅。侧身的青墨自然醒来,看到白龙长长的马头,马头遮住了后面的整个躯干。青墨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抚摸到白龙的鼻子。

“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晚找我有事么?”

白龙停留许久,转过泛白的身躯,慢慢走出门去。

窗口的光线一点点驱散黑暗,夜晚躲进衣柜,夜晚藏到门后,夜晚收缩进书架上的花瓶里。扫雪声响起,一下一下移动到窗口,扫雪声停下来,停下来是一声轻微的叹息。青墨伸出食指,触到玻璃上的冰花,推开了一点点窗户,看到的是一座齐膝高的雪丘,在院里,偎依着走廊边一棵低矮的海棠。

寻马握着一把扫帚,在走廊上扫出青色的砖石。

“寻马,昨晚下了那么多雪么?”

“主家,那不是雪堆,那是白龙,我想它已经死了。”

十五年:关于白龙

赤脚的五趾在横木上依次起落,年轻的寻马站在春日午后青河的木桥上,木桥割开气流中青草泥土的气息。

青河岸数不清的是一颗颗透明的砂砾,数不清的是河面一层层起落的波纹。云皆是那时最白,风都是那里最轻,白云从掩藏蟋蟀的草地升上天空,白云从神像居住的庙后升上天空。升上天空的是一段段清澈的欢笑,谁在奔跑着尖叫,谁牵动着跳跃的白马,那跳跃的白马如一颗心脏恋爱时的律动。

海棠,你不要咳嗽,你一咳嗽,我头上的白云就掉下来。青墨坐在神树上,那棵生长在庙后搅进了一百圈年轮的黄桑树,是青墨的祖上所植。

“海棠,你要把白龙骑到哪里去,海棠!海棠!”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只有我能看到你牵马时的美,看到你牵马时的美就一切都够了。你手里缰绳的另一端是一团白色的火焰,白色的火焰如一朵燃烧着的白云,你看,连闲云都轻易被你束缚。停在你头顶的云已经不再浮动,风在你脚下青草的间隙起伏,那庙宇神龛中的石像也张开它紧闭着的眼睛。风和云都已停了下来,那么你也停下来,让我怎么也看不够。

海棠从白马上跳下来,如一朵落地的云。

“海棠,没想到,你可以把马骑得那么快。”

“是这匹马好,它好快,却又像奔跑在我的心里。”

“它还很漂亮,就像那天你说的那样,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青墨,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这匹马?”

“从西边一个叫马庄的村子里,那里到处都是池塘,荷叶和青草。你看那个人,就是他带我去的。我会让母亲收留他,他想去我们家做下人。”

“就是桥上的那个人么?”

“嗯,那人还没有名字,海棠,你给他取一个名字。”

“那就叫他寻马好了。”

寻马朝河岸挥了挥手,大片的白云从天空浮过,悬停在遥远世界的低处,白龙去河边饮水,白龙瞥见水面上流动着万物的倒影。

四十七年:青木

“寻马,是谁在哭,让他不要哭了!寻马?寻马!”

“主家,我是拓土,寻马出去了。”

“拓土,告诉青木,让他不要哭了。”

“我这就去,主家。”

轻轻的哭泣在卧室响起,轻轻的哭泣像烛光一样在墙上颤动,哭声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树梢淡绿色的叶垂下去,黯淡。拓土叩响卧室的木门,抽泣声一步步走来。

拓土走出卧室,过堂风吹进半开的窗口,带走青木哀伤的气息。

“拓土,青木为什么哭。”

“主家。”

“你说吧,拓土。”

“青木少爷说,上弦庄的那个小丫头爱的是他,不是青铜。”

青墨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步:

“拓土,你说为什么青木这孩子,怎么那么的,懦弱。这孩子,没有一丝往日我的身影。相反,他的弟弟却那么像一个小土匪,青铜从小就不时说,自己是要做将军的。但是青木呢,他说话的次数甚至都不及他的哭泣,人的嗓子是用来哭泣的么。既然喜欢同一个丫头,那就让我去提亲,而不是等到青铜提完亲了,自己躲在卧室哭泣。一个男人,怎么连自己爱的人,都不敢争取。”

“主家,青木这孩子只是内向。”

“我知道。”

“那我退下了,主家。”

“嗯。对了拓土,午后寻马回来了你告诉他,就说白龙死了我比他悲伤十倍,让他以后不要天天去给海棠和白龙扫墓了,死去的人需要清静,活着的人才更加需要照料。”

“嗯。回来我就告诉寻马。”

第二部分:希望

四十七年:马戏团的蓝莓

当白龙死去,五色的马就要回来,再次看到五色的马,你就可以放下我了。

铃声在白天响起,马车一辆辆赶来,凌乱的马蹄叩响木桥,叩响河岸坚硬的场地,敲碎神庙四处窒息的静寂,穿戴异样的陌生人一个个走下装潢陈旧的马车。木钉一锤锤刺向土壤深处,沉睡的冷火跳出地面,向远处逃遁。纤绳绷紧,水波兴起,巨大的尖顶帐篷缓缓站立,那一匹匹奔跑在草地上的马,那各种颜色的马一匹匹钻进帐篷。

那年雨水很多,海棠叶在夏季掉落。

烟花和牛皮鼓引来附近所有的孩童,身高不到一米的矮人在河岸走来走去,蜻蜓在帐篷尖上伫立,鱼虾也跳出水面。

三十几年,他们又一次来到下弦庄,在青河岸空旷的草地上扎起巨大的尖顶帐篷,我记得那帐篷顶上的那面旗,我记得那面旗上随风翻滚的女人的图像。

“青墨老爷,我在桥边随便问了几个路人,大家皆说,现如今,您是这一带最受尊敬的人。我正打算亲自去府上拜访,不料您居然先光临寒舍,那么请允许我们在您的地盘表演,赚取前行的盘缠。”

“哪里,您蓝羚老板的马戏班故地重游,这是下弦庄的荣幸。”

“明天,您一定要带上贵府所有人来看我们的表演。五色马和飞人,虽然我们已经不及往日那般风光,但还是希望您听说过我们几代人为这两个压轴戏打拼出的那一点可怜的小名声。”

“你们的名气,童年时代的我就已经如雷贯耳了。实话来说,我肯定是你们最忠实的观众。时隔三十几年,我还记得你们那面旗子,和那旗子上的女人,希望我有幸能够再见她一面,也希望岁月不曾改变她美丽的容颜。”

“这有何难,请您跟我去另一个帐篷。”

两人绕过中心帐篷米色的墙壁,来到另一顶帐篷,帐篷小而整洁,小而整洁的帐篷被夏风撩动。

“我活了将近半个世纪,每天都被时光重重地来上一记耳光。半个世纪已经刻满我的面庞,或许更多。然而看到你,红樱,我才发现时间也会在某些人面前束手无策,你还如多年以前那样美好,甚至有增无减,假使不曾亲见,我怎能相信你比我还要年长七岁。”

“抱歉我已经忘记您多年前的模样,就像忘记这个我们曾经到过的地方。不过,或许现在的您更加儒雅善良,我相信在未来的某天,我们还会想起您脸上这温柔的微笑。”

“你一定要倾听我最遥远的回忆,那时候我才十岁。那晚,马戏班载着你的马车来到下弦庄,我看到你冷火一样跑向田野的小马驹,当你推开马车那红色的门,我的心完全跳出了另一种旋律。”

“哈哈,您太过奖了。”

“哪里,对我而言,你是除了海棠,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是吗,那是您没有见过我的女儿,红樱想。

风是撩开帆布门那露出一半的手,草是踏进帐篷整只赤裸的脚,你是整个田野积攒了许久突然释放的清香。那身后的五色的马是和你最般配的光环,不要说话,让我猜你的声音,不要说话,让我猜你的姓名。你会不会飞,如一朵从那边升起的云。

“这是我的女儿,她叫蓝莓。蓝莓,我要你一会就把马赶回中间的帐篷,我要你穿上鞋,你为什么总是不听。”

“妈妈,我只是进来看看,看来我们的帐篷里来客人了。”

“对此,我一点也不表示吃惊。蓝莓,你比当年你的母亲更加美好,你们都应该属于天上。”

十年:关于红樱的记忆

宝石蓝色的那个夜晚青墨会时常想起,一只蓝眼睛的猫沿墙走过,跳进杨树黑暗的树冠里。母亲吹熄了油灯,青墨推开大门,侧身走出来,走出来后回头把门合起。

平坦的土路伸向夜色,穿过平寂的田野,直通上弦庄。脚步在木桥上咚咚响起,一簇簇冷火聚拢在路边,耐心等到脚步的逼近,又箭一般向四处跑去,跑向封闭的夜色。

青河的岸边起落着一朵朵蓝色的火焰,青墨来到河岸空旷的场地,蓝色的火焰一排排升上天去,升上天去的是一声声起伏的惊笑。多少年前的那个夜晚,青墨也曾看到,有多少灵魂,不愿进入亲人的梦里。而你们为何还不出现,那赶起路来不瞌睡的马,那出生在路上没有家的人。他们会带来五色的马,那最美的女人能飞过锅炉房顶那根黑魆魆的烟囱。

伏在高大杨树上蓝眼睛的猫看到我走出家门,田里的豆苗看到我穿过木桥,青河里失眠的鱼儿瞥见我在冷火的跳跃中等待,五年后桥上寻马的脚趾印会打听到那晚我在夜色中的步履是如此坚定,那时候我的亲人尚在人世,那时候我的爱人还在陌路,如果在这条路上有一瞬相遇,我的心也会如现在这般跳动。马铃的叮当是一个玩笑,我只能听到雾气弥漫过来冷火欢笑着钻进坟墓里的声响。

雾气卷过水面,青墨站在河岸空旷的场地上。

一匹蓝色发光的马驹,蓝色发光的马驹在田野里跳跃,看到青墨,马驹向回跑去,一朵朵冷火从它踩过的土地上绽放开来。

铃声响起,雾气中伸出红色的马头,一匹,两匹,多少匹,马匹拖出红色的马车,一辆,两辆,多少辆,还有那倚坐在马车前赶马的人,不吭不动,如一座座神秘的雕像。车队走过青河空旷的河岸,走过青墨面前空旷的土地。车队沿河停下,跑来蓝色发光的马驹,蓝色发光的马驹抬起前腿,把头伸向马车红色的门。门开出一道缝,开出一道缝的门一只手伸出来,抚摸到马驹潮湿的鼻子。

“让开路好吗,你这只野兔。”

你开门下车,连磷火都聚拢过来,我看到神龛里住着的石像朝着有你的方向弯下了腰。

“就在这里吧,来,再辛苦一下,让我们连夜扎起帐篷。注意,不要吵到这村庄里熟睡的人家。红樱,快回到车里去。”

“这里有个小男孩。”

“是吗,问问他是人是鬼。”

我看到你朝我走来,我看到你身后红色的马车半开着红色的门,我看到里面沉睡着各种颜色的马,我看到你蓝色发光的小马驹摇晃着它美丽的马尾。

“喂,听到没有,父亲要我问问,你是人是鬼。”

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融化进了这最美丽的夜色。

四十七年:两种爱情

四个矮人走出马戏团巨大的尖顶帐篷,唱起歌曲,吹响唢呐,抬着一只喇叭,穿过木桥,往下弦庄走来。

喇叭放在椅子上,放大了青墨惊讶的喊声,寻马堵着自己两边的耳朵:

“主家,蓝羚老板就是见多识广,就看马戏团送给下弦庄的这个铁玩意儿吧。您说这个玩意也没有舌头,它是怎么说出话来的,就像一只鹦鹉,声音还像打铁一样响亮。主家?”

青墨把喇叭关上,闭上双眼:

“寻马,你觉得蓝莓像不像海棠?”

“主家,您说谁,谁像不像太太?”

“蓝莓,马戏班的蓝莓。”

“您是说那个会飞的小姑娘,那帐篷太高,那帐篷高得能装下天上的云,我没有看清她的脸。不过如果主家觉得像,那就应该是真的像了。”

“寻马,你应该有一点自己的主见。”

“主家您说的是。按照您的吩咐,昨天表演结束,在放烟花的时候,我向马戏班的主管铁头打听了蓝羚的安排,听了您的要求,他愿意调整自己原来的计划,马戏班将会在下弦庄呆到下个月初。铁头说,蓝羚老板也非常愿意在青铜少爷的婚礼那天燃放马戏班自制的烟花,他说,那晚,这些烟花将会让下弦庄的夜空出现无数个月亮。”

“嗯。我知道了。”

“说到铁头,主家,您应该晓得,铁头就是那位表演穿墙术的艺人,青铜少爷很喜欢铁头,自从他鬼魂一样穿过了舞台上那堵货真价实的墙,青铜这孩子就赖在他身边不走了。”

“青铜这孩子,看到这些骗人的障眼法,就把上弦庄的那个丫头抛到脑后了。寻马,上弦庄的那个丫头叫什么名字?”

“香草,主家,她叫香草。”

四十七年:婚礼前的道别

寻马拍整了衣服,把一口红色的木箱夹在腋间,转身迈开步伐。

“我还没有说完,寻马。”

“主家,您吩咐。”

“记住,一定要向马戏班借那匹白色的马。”

“嗯,记住了。”

“还有,寻马,你刚才从青木的卧室出来,看到青木在干什么?”

“那孩子还是哭。”

“谁能相信,他和他的弟弟青铜一样,都是十六岁的男子汉。”

寻马走在一条笔直的土路上,手中牵着白色的马,寻马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小雨渐停的上午,同样的马,同样的路,为什么还要同是上弦庄的姑娘。香草坐在马背上,马背上的香草看到马戏班扎在远处场地上的帐篷,马蹄叩响青河上的木桥,牛皮鼓和唢呐声同时奏响,两排乐手身后两排彩色的马,尾随着寻马,朝下弦庄蹒跚走来。

“青墨老爷,烟花已经赶制出来了,只等太阳下山。到时候,您一定要过来看一看。”

“让青铜他们去吧,这些年轻人才喜欢凑热闹,我还是待在家里,蓝羚老板,在这里能看到你们的烟火么?”

“整个下弦庄都能看到。”

“这样最好不过,蓝羚老板,您是我见过最慷慨的人。”

“您过奖了。还有一件事,青墨老爷,如您所言,这是我们第二次来到下弦庄,过去,我们的前辈还有不走回头路的自信,但是,传到我们这代人,世界已经彻底翻脸,不瞒您说,我们的马戏班已经不再如几十年前那般风光,或许是因为前些年的饥荒,或许是因为这些年的战乱,反正世道已经改变,人们对马戏班的表演已经不再狂热,就像鸟依赖着羽毛,人一失去名气就完了。身为老板,我不能不警惕马戏班内部的每一处风吹草动,说实话,大家已经倦怠,蓝莓虽然漂亮,但表演却不如当年的红樱,现在,就连那几匹彩色的马都已走不出整齐的脚步。说实话,我也观察到,最近半年,每一次找到落脚之处,那扎帐篷时负责砸木钉的伙计都要把木钉砸得比上次深一点,大家疲惫如春归后急于找地筑巢的燕子,这如何不让人担心。一个巡演马戏班虽然风餐露宿,但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生下来就已注定,我不能让大家在我这代停下行走了百年的脚步。所以,请恕我直言,这是青铜少爷的新婚之日,我们用满怀的诚意为此助兴,今晚的烟火会响到子时的凌晨,但是,子时过后,我们会收起帐篷,打扫街道,不弄出一点声响,就像悄悄撤离的夜雾,原谅我们等不到三天后的月初了,感谢您和整个下弦庄的慷慨容纳,我们要离开了。”

“蓝羚老板,您的马戏班驻扎在这里的每一刻钟都是下弦庄的荣幸,当然,如果马戏班要离开了,我们也会由衷地祝你们一路顺风,也祝你们在最短的旅程内重现当年的辉煌。”

“谢谢您的祝福,整个马戏班都会记住青墨老爷,还有下弦庄。”

“想不到你们要走得如此匆忙,希望今天的太阳能早些下山,也希望今天的夜晚能足够漫长。”

四十七年:纵火

晚霞还未散去,太阳早早地沉入地平线,遥远低空黑色的飞鸟追逐着最后一抹紫红色的霞光。青河的木桥上,一束淡蓝色的火焰射上天空,射上天空的是一声撕破暮色的哨响,爆炸声响过,下弦庄上空盛开了一朵巨大的海棠。

那个晚上,烟火驱散了下弦庄整夜的黑暗,数不清五色的月亮在夜空旋转,桥上放不完的烟花,青河里流动着彩虹一样的水。

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上,四处扎满红色的纸花,香草坐在青铜红色的小屋里,烟火从窗口照亮了青木低沉的抽泣,他攥紧了拳头。

拓土穿过走廊,火光照进卧室半开着的门。

“主家,我真的去了。”

“拓土,你放心去吧,所有的损失我都会加倍赔偿给他们。”

“您当然会,但是,烧掉帐篷也是无济于事,不需几天,等做好了新的帐篷,他们还是会离开。”

“对,如果会飞,你就永远不属于大地。”

那个晚上,烟火驱散了下弦庄整夜的黑暗,欢笑被嚎哭取代,尖顶帐篷燃烧成人间最庞大的火炬,清澈的河水翻滚沸腾,河底泛起黑色的渣滓,火苗在草地上狂欢,烈焰粗暴地抹掉所有人脸颊上的泪水,你看到五色的火焰一匹匹向天上奔跑,绣着女人的旗子被火舌卷成灰烬。

第三部分:新生

四十七年:蓝莓的死

是我害死了你,你的母亲,和那一匹匹五色的马。所以我马上就要无病死去,所以我马上就要背负让灵魂永不安息的债。

那天小雨倾洒在青河两岸,当你一手托起喜悦,一手掩盖罪恶,牵动白色的马,重燃去爱一个女人的欲望,三个月后,你就会流泪,泪水就像那天的小雨倾洒在青河两岸。

那天晚上,青墨看到自己在镜子后面碎裂。

三个月后再没有宝石蓝色的夜晚,夜在哭,过堂风吹熄下弦庄所有的蜡烛,过堂风徘徊在下弦庄所有的卧房。青墨从卧室醒来,风吹开床边紧闭的窗,青墨准备好一张红色的椅子,准备好蓝莓来到自己的梦。

“看来你死后心情一直都不好,我看到风把猫一只只从树上刮下来。”

“你知道我会来,你知道我会哭,你也知道我会死。”

“我知道我会受到惩罚,我以为是我的死,却没想到是你的死。”

“你放心好了,人总会死,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蓝莓,你怎么会死。我还以为你是回到了上弦庄你的父亲那里,中饭的时候,一个孩子跑来说,他在青河岸边玩耍时,看到了一只鞋子,漂浮在木桥下,盘旋在漩涡里,那是你的。午后,寻马跑到下游的小湖,看到湖中心漂浮着一只鞋子,像一只红色的小鸭。你赤脚从不穿鞋,你会飞可以在水面行走,但是我明白,你知道了,你死了。”

“因为你的所作所为,鸟会摔死,鱼会溺死。你就像一个贪婪的死神,凡你碰过的东西都会渐渐腐烂。”

“可是,你能看到,我已经尽力弥补。你不知道,你有多像当年的海棠。你不妨看看,我胸口的怀表上有她的照片。我只是让拓土烧掉那中间的帐篷,就像烧掉我童年的梦境,就因为那样便可以多留住你一些时日。可是我怎会晓得,那可怜的红樱,你的母亲,会在那深夜黑色的帐篷里训练那一匹匹五色的马。是我犯下的错葬送了整个马戏班,看着你们就地解散,我就彻底沦为罪人。葬送在火海里的人不得复生,我已经尽力补偿。每一个马戏班的成员,我都给他们准备了一笔费用,有家的都已回家,没家的足以安家。还有蓝羚,你的父亲,我帮你们就地安家,我把整个上弦庄都给了他,那可是我将近一半的家产。”

“你是给了大家不少财产,你也赢来了路人的交口称赞,可你却让我的父亲背负了你所有的罪名。我们都被你骗了,相信那场大火是由马戏班的烟花引起。你让我的父亲背负了你的罪孽,陷入了无边的自责,从此活着比死去更加艰难。我是溺死的,父亲也会渐渐死去,但是你要记住,是你的那场火烧死了我们一家三口,烧死了那一匹匹这世界上最美丽的精灵。我真是太傻了,作为对你的报答,我还嫁给了你,虽然当时无知的我也是心甘情愿,然而现在想起来,那天的喜悦是你骗来的,就连那天的雨都是罪恶的。你说你爱我,就像爱你唯一爱过的海棠。瞧现在,我已经死了,这就是你的爱。”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做,进入蓝羚的梦里,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我们巡演的马戏班永远不会记住路上的仇恨。这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我已经死了,我只回来一次,就像我的母亲。”

“蓝莓,再让我多做一些吧,告诉我你的尸体在哪里,让我多补偿一些吧。”

四十七年:革命军

河岸葱郁的草,葱郁的草被烧成灰,灰中生出嫩黄的叶。行进的人走在笔直的土路上,破旧的行李和衣帽,破旧的马,肩上破旧的毛瑟步枪。瘦马走在田埂上,闻到一路的嫩草香,马低下头蠕动柔软的嘴唇,又被马背上的人牵回田埂上。

青墨听到香草的哭泣,阳光正好,青墨看到寻马把一麻袋黄豆倾洒在地上晾晒。

“寻马,回来你就告诉青铜,让他少往上弦庄跑,多在家陪陪香草。香草从上弦庄嫁过来以前,都没见他这么天天往那儿跑。”

“主家,青铜是去找蓝羚老板去了。”

“这个我知道,蓝莓刚刚去世,尸体还没寻到,那么,这孩子天天跑去蓝羚那里就更不合适了。”

“青铜这孩子太好奇了,您知道蓝羚老板走的路多,知道的也多,这孩子就缠上他了。”

客厅里传来几声争吵,青墨看到拓土走出客厅,满脸通红。

“拓土,客厅那人还没有打发走吗?”

“主家,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打发不走,他执意要见您,您知道,他背着那玩意儿,我不敢撵他。”

“这个混蛋。”

青墨穿过走廊,看到马棚里拴着一匹削瘦的老马,削瘦的老马伸探着木讷的头颅,在马棚里四处闻嗅。

“青墨老爷,您终于肯见我了。”

“那当然,就为了你背上那把嗜血的枪。”

“防身罢了,当然了,如您所言,这把饥渴的小玩意儿偶尔也可能走火。我知道,如果没有这把枪,您根本就不会正眼瞧上我一眼,您是这一带最有势力的人,您的眼睛里没有我这副打扮者的存在。容我说出我的身份,我们这类人的生活就像鼹鼠一样不见天日,没错,我们是革命军,请您原谅我的冒昧拜访,我知道像您这种习惯了安逸生活的大地主听到革命军一定会改变脸色,您的生活不需要改变,但是这个世界需要改变。请您相信,我们要比你们更加害怕自己的名字,革命军,这三个字最容易害死的是我们自己。不过您大可放心,恕我冒昧,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有关我们的那些传言。”

“我对传言毫无兴趣,虽然我还是略有耳闻。”

“青墨老爷,请您说出来。”

“我耳闻,只是耳闻,我耳闻你们的队伍转徙于乡间野外,还会枪毙行军途中遇见的地主和富商,用钱粮充当军饷,把地产分给农民。”

“地主和富商?是恶霸和奸商,青墨老爷。即便真有其事,无辜的富人受到牵连,那也是有人在冒我们的名行恶。”

“看来今天你的枪不会走火了。”

“那是当然,我们不但不会滥杀无辜,我们还会尽力行善,您看这年头,饥荒加上战乱,行进途中,我们看到死尸躺在路上,我们看到死尸悬挂在树梢,两天前,我们行军到下弦庄西边的荒野,在青河下游的一块水洼中间,我们看到一具赤脚的女尸浮出水面,我今天拜访贵地,就是听说那个不幸的美人儿正是来自您的府上。”

“看来,你们找到蓝莓了。”

“所以我们就连夜赶来,打算把她归还给您。另外,请您接受我们迟来的抚慰,很遗憾您刚娶来的娇妻就这么离开了人世。您也知道,虽然风餐露宿,虽然时刻都有生命危险,我们总能毫不畏惧,然而革命军总归是血肉之躯,革命军也需要御寒果腹,革命军的步枪也需要补充弹药……”

“你们需要多少钱?”

“那要看在老爷心中,那个女人值多少钱。”

“我给你们两百块银元。”

“青墨老爷的慷慨真的无人可及,不过道路坎坷,如果您能在私下里多给我十块……”

“三百块银元,请你带我过去,我想亲自把她接回来。”

四十七年:青墨的死

是我害死了你,你的母亲,和那一匹匹五色的马。你把革命军引过来,你的父亲把他们藏匿在上弦庄,看样子,你是要他们来做审判我的法官么,我是有罪,但是这些邋遢的杂牌军,他们怎能举起审判我的槌子。看吧,等到政府打听到他们的行踪,这些胆小鬼就要永远地离开。

当青墨掀开草席一角,看到蓝莓死去安详的脸,下弦庄就再没了欢笑。丧服挂满下弦庄所有的卧室,青墨一流泪,整个村庄都开始哭泣。

青墨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烛火在灯光中蠕动,蓝莓躺在白色的棺木里,十指交叉,仿佛正在祈祷中安睡。

那天你走进帐篷,身后是草地和马,你像白云和风,你让我那静止多年的陈旧世界一圈圈恢复转动,你像海棠一样美丽,却又像海棠一样死去。如今你躺在我面前,躺在我面前的你如生前一样美好,我给你穿上那双鞋子,你再也不会脱下它们了。蓝莓,你本该属于天上,如今却永远掉落在地面,明天我就要把你埋在地下,就像埋下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

蓝色的冷火在河面上跳动,如一只蜥蜴在沙漠中燃烧着奔跑,流星划过苍穹,雨一样刺入大地,在这无声的运动中,青墨坐在蓝莓的棺木旁,蓝莓棺木旁的青墨一点点垂下头去,身体从四肢向胸口一寸寸变得冷却、僵硬,那个夜晚,青墨在无声中死去。

下弦庄开满了白色的花,千人齐唱的葬歌响起,穿过云层,消失在天际。神庙屋顶的瓦片在鸣叫,殿堂中间的神像在颤抖,那送葬的队伍没有尽头,青墨的棺材摆在庙前,接受着每个人的祭拜。

新月之夜,下弦庄第一次见到并拥有了一只扩音喇叭,如今年未过半,它便在一片葬歌的合奏声中无休止地喧嚣起来。

“现在,下弦庄的青墨老爷也死了。”

“您要说多少遍啊,我们把违心的葬歌都唱串谱了,青墨是死了,正在墓中腐烂,但是我听说,那个叫青铜的小子也装了一脑子的鬼心眼。”

四十七年:复活

人死之后听觉就会变慢,变通透,这样我就可以听到过去听不到的声响,那不时响起的脚步声,那细碎的讨论,甚至自己的心跳。只有你像逝者一样躺在地下,你才会知道死去的人在地下有多么寂寞。

深夜里的绳索,铲子和木箱,受惊的蛇掠过草地,滑进河面,躲在芦苇中间拧成一团。星空下,拓土光着肩膀,第一下,铲子咬进泥土里,田野里所有的冷火同时熄灭,第二下,铲子咬进泥土里,你睁开眼,呼出了浊重的气息。

“拓土,拓土,当年你是因为盗墓才被我家收留,不想如今,你却来动我的土,你却来盗我的墓!”

“主家,您是人是鬼?”

“这问题多么熟悉。很不幸,拓土,我是人,看来我又活过来了。”

“主家,您死而复生,整个下弦庄都会为之震惊。”

“那是当然,你的震惊我已经见识到了。谁会料到,当你的坟墓被别人在深夜挖开,你却在此时重返人间。说吧。这几天,我在地下尝到了真正的寂寞,现在多亏你帮我脱离苦海,我能看到星空,我能闻到草香,我还要听一些声音,不如你来说点什么吧,就说说现在,我会仔细聆听。”

“主家,您比我英明百倍,我想您用小指头都能猜到我脑子里最隐蔽的想法。”

“你说完了,看来轮到我说了。你还叫我主家,你还称我为您,可你的身上却还沾着我坟墓上的泥土。你看我的墓碑,它已经倒下,从中间断裂。这都是你给我的尊敬,我居然怀疑过寻马,却没有怀疑过你的忠诚。我知道你会说,在这荒战年代,我的墓迟早被盗,这就是名声和财富带来的麻烦,那么你就干脆亲自动手,这样还能避免我的尸体受到侮辱。这一切仿佛都合乎情理,但是谁能想到,就在你开棺那刻,我会睁开双眼。你想不到,谁又能想到呢,面对如今的境遇,我也不知道,你对我所做的是背叛,还是拯救,看来这既是背叛,又是拯救。”

“主家,那么,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拓土,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今夜,你背叛了我,你该死,你救了我,我也会救你。你走吧,带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只需要给我剩下一块怀表,那里面有海棠的照片,我不能给你。其它的也不是白给,我向你买了两条命,一条是你救了我,一条是我放过你。你走吧,记住,下弦庄和上弦庄都已经容不下你,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让我碰到了。”

“我记住了,主家。”

“对了,拓土,我怎么没有看到蓝莓的墓碑,她没有和我葬在一起?”

“您死后,蓝羚老板把她接回去,葬在了上弦庄。”

“拓土,你记住,今晚这事和那晚纵火的事,都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还有,你不要往北边走,那边在打仗。”

“我知道了,主家,您死而复生,以后也该多关心一些自己的孩子,尤其是青铜少爷。”

夏夜的月光下,拓土穿过田野,向南走去。

四十七年:寻找青铜

青墨穿过一片月光,回到下弦庄。

青铜卧室的门开着,青墨走进青铜的卧室,里面空寂无人。寻马来到卧室门口,提着一盏灯笼。

“寻马,青铜在哪里,寻马,你去把青铜叫过来。”

“主家,青铜少爷不在府里,也不在下弦庄。”

“他太像我了,我刚死没几天,他就开始夜不归宿了,那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

“主家,我也不知道青铜少爷现在已经走到哪里了。”

“寻马,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离家出走了?香草呢?”

“主家,青铜少爷是跟那些革命军一起离开下弦庄的。”

“青铜怎么会和他们搞到一起?”

“他们是在上弦庄蓝羚老板那里认识的,在您死后,革命军还参加了您和蓝莓太太的葬礼。”

“这些混蛋,这是要害死我的小儿子啊。寻马,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

“前天,革命军说他们走露了风声,政府正在往这边调兵,他们就在中午离开了。”

“寻马,你去雇一些人,沿着他们行军的方向,看看能不能把青铜拦下来。”

“嗯,寻人的人还在睡觉,我这就去挨家挨户把他们叫醒。”

“您知道吗?下弦庄的青墨老爷又活过来啦!上午我去下弦庄走亲戚,亲眼所见!”

“别提了,谁死了复活都没关系,为什么要偏偏是那个家伙。哎呀,好人有好报这种事,我算是再也不会相信啦。”

“您就不能小声点吗,要是让谁听到了,保证咱们来年就是连半亩地也租不到啦。”

四十七年:青铜的死

“主家,我也向蓝羚老板打听了,他说,革命军为了保证双方的安全,便没有向他透露他们以后的行踪。”

“我知道了,你给寻人的人加钱,让他们不要停,一直找。我老了,也死过一次,我知道一个活着的人需要希望,哪怕只有一丝半毫。”

不要说一周了,一年我也找不到他们的行踪。如果我能找到,政府军就也能找到,那么他们已经死了。青墨想,就让他们一直找下去,就让他们一无所获。

寻马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寻马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每次都有十次撞击。这是青铜少爷回来了,只有他敢这么敲府上的门。

“寻马,你这么急匆匆地跑什么跑,寻马!”

“对不起,青木少爷,你没有听到敲门声么,是青铜少爷回来啦,这小子,要把咱家的大门都敲破了呢。”

“寻马,哪里来的敲门声,你真的有听到么?”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不要再敲了,你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么,我来为您开门,这下可好了,青墨老爷活过来了,现在,青铜少爷也回来了。寻马提着灯笼,穿过海棠树间那条走廊。

寻马抽开三道门闩,敲门声渐渐远去,像一只低飞的鸽子,像一串山谷里的回声。门外空无一人,寻马看到一朵淡蓝色的冷火掠过青河上的木桥,跳下田野,向远处跑去。

我知道,青铜死了。青墨床边准备着一把椅子,今夜窗户半开,椅子上坐着十几年不曾变老的海棠,你上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还记得是何年何月,你不曾改变,但那天好遥远。我不开口,我一开口你就会离开,我不呼吸,我一呼吸你就会湮灭,就这样好了,就这样让我看着你好了。坐在椅子上的海棠流下泪来。看到你坐在椅子上哭泣,我就知道,我们的小儿子死了。

青墨从睡梦中醒来,谁刚出去,卧室的门还半开着,谁刚哭过,床边的椅子上还有泪。海棠,我知道你在这里。青墨走下床,抚摸着椅子光滑的靠背,低头哭了起来。

无有穷尽的未来某年:关于石屋

在无有穷尽的未来,路过下弦庄的人会看到那座封闭的石屋,没有门,没有窗,像地狱从这里露出的一角。小孩子叠罗汉爬到上面,侧耳倾听里面的声响,仿佛听到了什么,尖笑着跳下去,跑散了。

“他们在听什么?”

“死人的声音。”

“死人的声音?”

“对啊。您是路人,我就给您讲一讲好了,但请您出了下弦庄之后不要讹传。”

“您请讲好了,我的路还很长,您不知道,我多想听一听路上的故事。”

“在我们下弦庄,在兵荒马乱的年头,曾经有一位富贵的老爷,所有人都害怕他,不敢在他的面前抬起头来。他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他最宠爱的小儿子性格和他一样古怪,那孩子争强好胜,当一支革命军从那里经过,这个做过将军梦的孩子就从军啦。后来,他在行军的路上遭到土匪的伏击,带着伤潜逃回下弦庄。这孩子,他从小路绕到下弦庄时已经是深夜,就在看到自己家锅炉房昏暗的后窗那刻,他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想想这也不能怪他,人一口气走了太多的路,总会疲惫,他没有绕到门口,而是决定从后院那堵很高的围墙外穿墙而入。”

“穿墙而入?”

“对啊。那孩子曾在上弦庄,向一个人请教过穿墙术,那人曾做过巡演马戏班的穿墙师,穿墙术,谁都知道,那都是骗人的障眼法,结果这孩子却为此着了迷,信以为真啦。”

“结果呢?”

“结果当然就是磕破了那孩子的脑瓜。他死了,身上还有一处致命的枪伤,他死了,身边还有一匹累倒在地上削瘦的马。第二天早上,在自家的院墙后面,他的家人找到了他的尸体。”

“那他应该是因那枪伤才致命的。”

“您说的是呀,可是他的父亲就不这么认为了,或许是他要找人发泄,或许死因不是重点,单单磕破他儿子的脑瓜就已是死罪。府上的老爷派人绑来了那位穿墙师,用一整天,在这里砌出这座封闭的石屋,在封墙之前,穿墙师被推了进去,在剩下最后一个洞口时,那老爷告诉穿墙师说,如果你能穿墙而出,那我就放过你,说完他就叫人封死了这座石屋。”

“听来真是可怕,结果呢,那穿墙师出来了么?”

“当然没有,这座石屋一直封闭到现在,看来还会继续封闭下去。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有人说,如果夜晚从这里走过,你偶尔就能够听到里面那撞击和窒息的声响。你看呀,刚才那些孩子就是来听那种声音的。”

四十七年:兄弟的妻子

夜晚的卧室,烛光在黑暗里凿出一个缺口,照亮了相框里青铜的脸。青墨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门去。

青墨闯进青木的卧室,看到青木和香草。

“青木,我希望你清楚你们这一下触碰到了多少禁忌!”

“我听寻马说,您娶来我的母亲,也是在祖母刚刚死去不久,所以不要说什么白事还未过去是沾不得红的。”

“青木,看到你能这么勇敢地为自己和香草辩护,我很高兴,我还以为你会一直那么懦弱下去,只会哭得像根蜡烛。不过你应该相信,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跟我一样,你也会在自己母亲的葬礼之后迎娶海棠,你也应该相信,如果我是你,我永远都不会去想香草,她永远都是你兄弟的妻子,何况他现在又刚刚死去。你们这么做,会让我感到羞耻。”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我已经说过了,香草爱的人是我,不是青铜。那个好强的孩子就知道夺我所爱,瞧瞧吧,他娶了香草,却一天都没曾陪在她的身边。要知道,他的胡作非为,甚至如今他的死,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只会由着他的性子来。”

“你怎么敢这么说自己的父亲。我来问香草,香草,你怎么想?香草,你为什么总是挡着肚子。”

“我想,这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吧。”

“香草,你怀孕了。可是,我已经不能确定,那是谁的孩子。”

“不管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您都是他的祖父。”

第四部分:尾声

六十二年:青鲤

白色的小马,浮动的云,风在青草间蠕动,比往日更清澈的流水,只为了迎接你这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我只能做到这样了。风再大点好了,这样就能吹动白色的马尾,我把缰绳给你,就像给你一朵白色的火焰。这小马不比白龙,你却像海棠一样美好。青鲤,你身上有我活下去的希望。

“青鲤,你可以转过脸来了。”

“这匹马是送给我的么?”

“不是,咱们家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我只是帮你牵过来。”

“你从哪里找来的这匹马呀。”

“从一个叫马庄的地方,很多年前,我也从那里找来过一匹白马,我多想把那匹马也送给你,你不知道,那真的是一匹好马。”

“我觉得这匹马就很好了。”

“好不好要等你骑上去才知道。”

你已经很美好了,能不能再快一点,风和云都在减慢它们的脚步,你再快一点吧,追上海棠的影子,追上这世界变坏以前的美善。

青河的木桥上,一个男人伸出粗短的手臂,青墨勾了勾手,那人下了桥,走上草地。

“青墨老爷,您真该穿上外套,瞧瞧您已经什么年纪了。”

“我托你问的事有眉目了么?”

“您应该知道的,下弦庄是不可能了,因为下弦庄有您,上弦庄倒是有一个人买得起,想必您也知道,就是蓝羚老爷,不过,他的意思好像是只愿意买下一半,所以剩下的就只能割开了,一小块一小块卖给小户人家。”

“我本来不打算找外人,但是寻马老了,那就让你去办这件事吧。”

“您放心吧。不过,青墨老爷,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问好了。”

“青墨老爷做事是我们这些凡人不能揣测的,我不能理解,这是您用了一辈子才得来的土地,为什么现在要这么着急地把它们卖掉?”

“你看,我的孙女骑马回来了,你快去办事吧。”

六十二年:新世界

我永远都把不住这世界的脉搏,谁能料到,十多年后,那些衣冠不整的杂牌军居然打胜了战争,如果青铜没有死去,也许现在他就真的做了将军。他们就要回来了,他们的将军不是我的儿子,想想他们会怎么做,这些认定了地主从生下来就充满了罪恶的人,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用刺刀分割我的土地,用马车运走我的财产,他们掠夺别人土地的方式可要比我这个地主野蛮多了,这些孩子对待自己的前辈一点也不会心软。就这样好了,这世界不再是我的,但是记住好了,它也不会是你们的。

你们来吧,我已经做好准备,现在,我会耐心等着。

他们终于来了,如此招摇,如此风光,但是别忘了,我会永远记得你们当年那副邋遢的模样,他们终于来了,可是,等等——为什么我认不出哪怕就一张记忆中的面孔,看样子事情比我预想中要来得严重,我说过,我永远都把不住这世界的脉搏,我不能,谁又能呢。

尽管来改造下弦庄好了,不过要相信我,那留在身后的只能是一片废墟,你们谁也休想硬造出来一个新世界。

六十二年:悲伤和软弱

夜晚,寻马躺在门口。几个年轻人站在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坚硬的枪托打在额角,青墨的脸上流下血来。

“看到了没有,对待这种狡猾的大地主,就应该直接来硬的!喂,门口那人怎么啦?”

“我们捆这个地主的时候,那人忽然从院里冲过来,一副要打人的样子,我们就朝他胸口踢了一脚。”

“我没有叮嘱过你们吗,怎么能随随便便闹出人命,这让我怎么往上交代?好啦,今天到此为止吧。”

“那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把他们锁在屋里,等到明天天亮再说。”

凌晨,海棠穿过那扇门,走进紧锁的卧室,在椅子上安坐,海棠把手放在青墨额角的伤口。

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海棠。我知道死去的人不能说话,我也知道过不了太久,我就能再次听到你的声音。这两个月来,我总是梦到青河畔的那座庙宇,梦到不远处的那片空旷的场地,梦到在天上盛开着的烟花,梦到它们,我就知道我要死了。青墨伸出手来,想要触碰那透明的衣袖,海棠收回手,转过身体,从门口离去。青墨看到母亲穿过壁画,从墙后走进来,如今,她比青墨都要年轻,母亲在椅子上坐下来,而后又走进一匹白色的小马,跪坐在母亲身旁。妈妈,三十几年,你终于肯见我了。可是,你怎么如此残忍,你可知道,这三十多年里,除了你,还有多少亲人从我面前离开了人世?现在你牵着青鲤的马驹前来,是要告诉我,她也将离我而去么?青墨看不清母亲的脸,她从一进来就在微笑。

青墨在床上坐起,偎依着母亲的肩膀,那个曾经无限风光的大地主,如今哭得像个孩子。

六十二年:蓝羚的死

树木倾覆,硝烟升起,硝烟升起的田野里好久不曾看到过蓝色的冷火。那涂满语言的墙上穿行过谁的灵魂,那整夜不息的喇叭里播放过谁的葬歌,如今风从下弦庄吹过,掀动着每一座房屋的椽木,那河面上流走过海棠的面孔,那马棚里居住着白龙的灵魂,每天深夜,青墨都能听到它闲碎的脚步。

“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这是个老顽固,自从她的孙女被带出下弦庄,他就成了这副模样,或许他已经聋了,或许他已经哑了,我们还是直接把他关到马棚里去吧。”

“关到哪间马棚?”

“当然是关大号地主的那间马棚,他自己家的马棚。”

两个男人抓住青墨的两个肩膀,像拖走一只死去的山羊,青墨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海棠枝像一根根触须,伸向青墨被拖去的地方。

马棚那么容易就改装成一座监狱,阳光直射进来,照在你的脸上,蓝羚。你蜷缩在马棚一角,让我想起白龙,有天晚上,我梦到白龙穿过我的灵魂,像鱼儿游过一丛水草,在那里留下一个裂痕。为什么和我关在一起的偏偏是你,你正播放着我不堪的过去,你正挡在我生命的尽头。

“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你为什么总是用那种眼神看着别人,难道你就没有一丝的仇恨,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的悲怨?是我派人烧掉了你们的帐篷,是我害死了红缨和那一匹匹五色的马,蓝莓也是因此死去,是我害死了你的管家,现在,那座密闭的石室里还回响着他临死前痛苦的挣扎。是我在这些杂牌军到来前卖给了你大片的土地,害得你现在一无所有,还吃尽了苦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肯哪怕用仇恨的目光看我一眼。我知道了,你早知道这一切,你是自己要过来的,你想看看我最后的落魄。让我也看看你,蓝莓,看样子你比我吃到了更多的苦头。这些孩子,他们假装自己是神灵,他们自以为有资格来审判我们的过去,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头上已经长出了邪恶的牛角,这些贪婪的小家伙,他们休想从我身上得到一个铜板。现在也好,如果必须坦白,我也只愿向你坦白我的过去。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受害者,也是站在我面前最高大的判官。你可以拿去我所有的财产,我早已把它们安放在了一块没人会动的土地下,说来心痛,那原本是我留给青鲤的遗产。为什么我犯下的罪总是让我的孩子们去偿还,这真是不公平。让我做些什么吧,蓝羚,你不用亲自动手,告诉我怎么做吧,让我自己去偿还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罪孽,蓝羚,蓝羚?”

阳光一道道刺进马棚,照亮空气中游走的粉尘,粉尘飘到蓝羚的嘴唇,静止,阳光走到他的额头,熄灭。

这些落难天使,他们从来不曾犯罪,却比谁都懂得要如何惩罚别人犯下的罪孽,他用自己的死剥夺了我最后死去安息的机会,青墨想,这就是蓝羚给我的惩罚。

一百一十年:神庙的倒塌

青河水面的倒影里,大片白云浮过宝石蓝色的天空。下弦庄的孩子把庙宇石像的碎片沉入河底,能听到响亮的咕咚声,能看到绽放的水花。

一个夏日的雨后,下弦庄的神庙瘫倒成一片灰绿色的沼泽废墟。村民跑去清理现场,有人开来挖掘机,新时代锋利的铁爪划破沉寂多年灰暗的地面,透过大地上的那几道伤口,一枚枚银元钻出土壤,匍匐在瓦砾堆上颤抖着鸣叫,那节奏微弱却好似饮泣,那声音细碎却响彻云霄,这人间重复着的忏悔,终于被当作来自天堂的福音。

本文载于作者作品集《时间陷阱》

作者简介

魏市宁,1991年生,濮阳人,有小说发表于《作品》《湖南文学》《山东文学》《牡丹》等期刊杂志。已出版图书《时间陷阱》。

作者简介

魏市宁,1991年生,濮阳人,有小说发表于《作品》《湖南文学》《山东文学》《牡丹》等期刊杂志。已出版图书《时间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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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宫敏捷(微信gmj768406)

责编:冷月、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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