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印象:天高皇帝远的玉环与楚门

文史通5年前历史故事知识643

儿时,我的家乡具体地名是“浙江省台州地区玉环县楚门区(镇)外塘乡胡新村朝东屋自然村”。


浙江,无需解释;玉环,浙南地区孤悬海上的岛屿;楚门,是与玉环岛隔海相望的半岛,二者合一,构成今天的玉环县境域。当然,世上本无玉环县,在明代以前,这里只是温州(府)乐清县的玉环乡。


台州市玉环县大麦屿街道岙底。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天高皇帝远的海岛,通常不具备完整的文献历史,按古人的说法,是“化外之地”。最近几十年来,海岛上陆续发现过先秦的聚落、六朝的青瓷、唐代的水井、北宋的盐场、南宋的墓志。可见,明代以前,吾乡也不像古书上说得那般蛮荒。


明朝开国以来,倭寇犯边,海上不太平,朝廷下达“片板不许入海,寸货不许入蕃”的禁海令。玉环本岛是台州、温州两府之间的门户,所谓“海疆要地”,竟然被整体弃置于海外,沦为荒岛。明洪武二十年(1387)在半岛上,则建起楚门千户所城,驻扎千余军士,防御着来自海上的强盗。


明嘉靖《筹海图编》所附“玉环山与楚门所”图,玉环山呈现荒岛的情景。 (郑嘉励供图/图)


明代的卫所城,后来多半转变为各地的大集镇。楚门所就是楚门镇的前身。


楚门所与乐清县的蒲岐所(即今蒲岐镇),遥相呼应,同属于磐石卫,一道守护着乐清湾。明成化十二年(1476),半岛部分划归台州府太平县(今温岭市)。至于一直不“太平”的海岛部分,依然隶属于温州府乐清县。楚门所城,相应改隶松门卫,即今温岭松门镇。


不知道明嘉靖年间,戚继光、俞大猷的军队有无到过吾乡。我在蒲岐的时候,见过“倭坟墩”,一个大土包,实为乱坟岗,据说埋葬有为戚家军击毙的倭寇,嘉兴的王江泾也有类似的倭坟墩。这里头或许有点说法,将暴毙的陌生人妥善掩埋,是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而集中掩埋敌人,可能另有“厌胜”的意味,恰似蒙古人征服江南,毁掉南宋皇城,特意在凤凰山建塔,以镇压东南王气。


可惜,楚门并无倭坟墩,也没有这些说法。今日的楚门镇,犹如摊大饼一般,规模越摊很大,几十年前只是老镇:十字街,辅以小巷,沿街是店铺,坊巷内是居民。城墙虽已拆除,但边界犹能辨认,东门、南门、北门外,三面环水,是当年的护城河。西边有山,唤作“西青山”,是老镇的天然屏障。我在镇上念过六年中学,当年所见的老街,依然保存着明代所城的基本格局,尽管戚继光已经离开我们好几百年了。


楚门所城,按照制度,统兵1120人,加上军户家眷和附近平民,人数绝不会少。朝廷的目标在养兵而不耗国库,将官军士在卫所附近屯田,自力更生。显然,早在明初建造所城之前,楚门已有广大的腹地可供开垦。事实上,自西青山、经三角眼,至马屁股的老车路,即今天的楚门镇楚柚北路,就是宋元时期的海塘。


这条古老的海塘,就是明永乐《乐清县志》中的“横山塘”,在清雍正《特开玉环厅志》中写作“楚门老岸”。老岸以内,早已淤塞成陆,作为楚门所城的屯田。


我家所在的外塘乡,整体在西青山与老岸以外,在明代,没什么可说的,因为那里仍然是一片汪洋,海浪直逼西青山脚下。“外塘”的意思,大概指城外的后来筑起的某条海塘。


清光绪《玉环厅志》所附舆图,这是玉环展复后100多年后的情形,玉环山上已建有玉环城,即今玉环县城。“楚门所去海二里”,城外已涨为陆地,吾乡外塘胡新就在此范围内。 (郑嘉励供图/图)


研究海岛地区的历史地理变迁,海塘的兴废,是最重要的考察对象。海岛上有限的平原陆地,是先民挖土运石,筑起条条海塘,经过层层围垦,从海龙王嘴里夺来的。


那年头,楚门所城附近有个优良的海港,明代大地理学家王士性《广志绎》曾提及楚门的避风港。大小船只,避风于此,别有风情。乡居的秀才见了,入诗入画。运气好了,也许能载入旧志书,称为“楚门八景”或“十景”。


我尊敬的余绍宋先生编纂《民国龙游县志》,将家乡“十景”一概删除,偏僻的乡野,恰巧有“孤舟蓑笠翁”,也算十景,甚是无谓。我也不喜欢这些酸不拉几的空洞文字。今天有些玉环籍作家,将楚门描绘成典型的江南水乡小镇,小桥流水,意境优美,简直与乌镇、周庄在伯仲之间。赤子情怀,甚为可感。而实际上,吾乡人文风貌,与此相去甚远。


台州渔港晚照。 (视觉中国/图)


吾乡的历史,充满了血泪。清顺治十八年(1661),为对付海上的反清势力,朝廷在距离海岸线三十里的地方,筑起墙界,界外的房屋付之一炬,居民被驱赶入界。这就是骇人听闻的“迁海令”。玉环本岛,本来荒芜已久,如今索性连半岛也沦为无人区。自古以来的专制政权,为了维持其统治,丧心病狂,民众之疾苦,可以忽略不计。


直到雍正六年(1728),在浙江总督李卫的建议下,设置玉环厅,将温州、台州两府涉及海洋事务,统一交付玉环厅管辖——玉环本岛与楚门半岛,始得以整体“展复”,重新开发。


海岛开发的首要任务,就是重修旧海塘,兴筑新海塘。玉环厅首任长官张坦熊,在楚门西青山和“老岸”塘以外筑起一条新海塘——南塘。南塘很长,也称“万丈塘”。


海塘筑成后,塘内渐渐淤塞成陆,过些时日,海水成为咸淡参半的“淡水冲”,继而彻底淡化,陆地遂为良田。海塘之上,每隔一段距离,建起陡门、水闸,以时启闭,以时蓄泄,沟通塘内的河流与塘外的海水。


海塘之外的滩涂,可用于养殖,也能辟为盐田,用来晒盐。渐渐的,旧海塘失去实际的功能,沦为村路。这就是胡新村内的老路。


南塘退化为道路,但陡门仍在。我家后面的石板砌筑的陡门,大概兴建较晚,名叫“新陡门”,每次开闸放水,河水奔腾入海,卷起浪花朵朵,令人目眩。我儿时骑车经过陡门,都要下车,步行通过。


多年以后,老路之外又筑起新的海塘,然后,新塘又成旧塘,最终又成为村庄里的某条道路。这么说吧,与海岸线大体平行的条条道路,原先都是海塘,越靠近大海的,年代越晚。


我家所在胡新村,位于南塘内侧,又称“南塘里”。“胡新”行政村之得名,可能源于最早徙居此地的胡姓人家,我家北面的自然村“胡家”,至今仍为胡氏族居之地。“胡家”与“新陡门”,各取一字,便是胡新。早期的民居,多半朝东开门,故称“朝东屋”。雍正六年,张坦熊围垦楚门南塘后,塘内的地块,划分为十块号基,分别以《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命名,官府招徕外地移民前来耕种,征收皇粮。


朝东屋自然村东南方向的村庄,名叫“天造”。我去镇里上学,路过那里,这是我家去楚门老街的捷径。我常常感叹“天造”之名有文采,天造地设一般,不像我家的“朝东屋”土里土气。后来知道,“天造”原来是“天字号”的连读音转,我家朝东屋所在的地块,原来名叫“玄字号”。这个掌故,今天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了。


南塘以外的海塘,沙蟹屋塘、冷饭塘、没水塘等等,都是后来陆续新筑的,塘内的村庄,便以冷饭塘、沙蟹屋为自然村名。成陆较“南塘里”为晚,地势也较低。我爷爷生前常常引以为傲,说,台风天,发大水,海水都淹过冷饭塘人家的屋顶了,却只能到我家的地栿头。地栿头,就是门槛。我家老屋是低矮的石头屋,门槛也低矮。


由于明清以来长期的“海禁”,展复之初,百废待兴。官府招徕温州、台州等地的移民前来垦荒。如今的玉环居民多自外地迁来,方言庞杂,闽南话、温州话、台州话、其他的话。


楚门镇原外塘乡全景,拍摄于2013年。是时,朝东屋的老屋基尚未拆迁。 (郑嘉彬/图)


我的祖先,明末自闽南漳浦县迁徙至温州府瑞安县沙洲(今属瑞安市陶山镇)。雍正年间,始迁祖郑士宝响应官府的号召,从瑞安辗转迁来南塘里“玄字号”地段落户耕种。成陆不久的田地,并不肥沃。当年背井离乡的年轻人,为何相中这个“天晴无水吃,落雨无路行”的地方落户?待考。


可以明确知道的是,郑士宝公在此娶妻,生了六个儿子。六大房派,各自繁衍。多年以后,这个村庄几乎全是郑氏子孙。我家来自二房,如果始迁祖郑士宝算一世祖,我叫郑嘉励,按照家谱行辈起名,“嘉”字辈成员,正好第八世。


现如今,换了人间。曾经的化外之地,如今竟是“东南沿海经济发达地区”,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民工,云集吾乡。修族谱的风气也回来了,郑氏家族,不分房派,前几年数度回到瑞安老家,将当年流落荒岛的亲人,在“总谱”内续上。为此,我还捐过钱。


人到中年,身处他乡,我越来越怀旧,越来越热爱故乡。希望吾乡不必费心打造“水乡特色”,而是亮出“海岛名片”。只可惜,在我家方圆十里之内,盐田、陡门、海塘等标志性海岛风物,荡然无存。这一切改变,仿佛发生在一夕之间。


我的儿子是新杭州人,“隆”字辈成员,然未起谱名。年轻人对我在前头所说的内容并无所知,经过我反复讲解,似乎略有兴趣,至于老家的方言,则连半句也不会说了。


郑嘉励